火势直到天微微亮的时候才渐渐平息下来,若不是凌晨时候又下了一场雨,只怕还平息不下去。曾叔公叶仁良看着被熏黑的院墙,狠狠地吸了一口旱烟,面色颓败。庞氏喊叶琼先去休憩,叶琼不愿,直到真的听到了大火熄灭的消息才安下心来,却依旧没有挪步子。叶琼在被救出后不久,就被张景之告知了一个消息——叶家田庄的粮仓也被烧了。张景之说:“所幸我发现得早,只烧了些陈年的旧粮。若是再晚些,怕是不止叶家的田庄,住在周围的庄户人家也将受波及。”
叶仁良整夜未曾阖眼,两只眼睛因心痛而烧得赤红,看着熏黑的院墙,一语不发地狠狠地抽着旱烟。尽管粮仓损失不大,也足够他这样多年务农的庄稼人心痛的了。叶琼不忍见曾叔公如此,强忍着喉间不适,哑着嗓子相劝道:“曾叔公,粮食总能再种的,人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叶仁良吐出一个烟圈,点了点头,他的身后却有一个童稚的声音高声喊了起来:“你说谎,我明明看到你的小厮昨晚在粮仓那里闲逛了,肯定是你让他放的火!”
叶琼一懵,那孩子已经挣脱了大人的手,指着叶二说道:“就是你!我昨晚看到你在粮仓那里不知道干什么,肯定是你放的火!”
叶二瞪大了眼睛,脸颊憋得通红,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没有辩驳,只说:“姑娘,你信我,我昨夜确实去了粮仓,但是我没有放火!”
有妇人忍不住嘀咕道:“我就说叶家嫡支来这里会有什么好事,你看,她一来,田庄里就着了火,谁知道火是不是她放的……”那指证的孩子又被大人抓住了手腕要拖走,孩子哭闹起来,大声喊道:“就是你,就是你放的。大家都说你记恨族学的事情,才放的火!”
叶家的族亲沉默不语,他们默默地站在一起形成了一堵围墙,将叶琼一行人围在了中央,大多数人的脸上都是嫌恶与愤恨,显然相信了那孩子的话。叶琼沉下了脸。叶二是叶琼的人,叶琼相信叶二的忠心,叶二说不是他放的火,叶琼就相信不是他放的火。那么,这事又是怎么回事?是凑巧,还是叶二被放火之人窥视到在粮仓闲逛,被人故意栽赃陷害?庞氏见状不对,虽然心中对叶琼也有些怀疑,但回想这几日与叶琼的交往,还是不太愿意相信放火一事和叶琼有关,便开口给了叶琼一个台阶:“琼姐儿,你也是从火场里逃命出来的,也一夜未曾阖眼,不如先去休息会?”
庞氏的话音落下,就有妇人闹了起来:“不许走!不把这放火的事情说清楚,她不许走!”
人群涌了过来,那拉着孩子欲走的妇人见状,便转了转眼珠挤了进来,一屁股坐在叶琼面前不让她走,哭嚎道:“你不准走,我家豆娃子都看到是你家小厮放的火了,你还有什么好辩驳的!没天理啊,烧的粮食还是我家的存粮,你让我怎么过冬哟!”
配合着妇人的哭闹,那指证的孩子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让人看着可怜。叶琼想说几句话,但一夜的未眠与胸口处因吸进了浓烟带来的灼痛,让她一开口就咳嗽起来,一咳就停不下来。叶瑾和张景之的脸色都变了,他们这一晚也和其他的叶家人一起在救火,叶琼出了火场便没有去休息过这件事情他们是知道的,但是看叶琼神色还好也没有放在心上。叶瑾暗暗自责,明明知道小妹吸了浓烟,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被火烧伤,小妹是个能忍不愿麻烦别人的,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叶琼抓着流莺的手咳得厉害,那坐在地上耍赖的妇人却嘟起了嘴巴:“咳什么咳,也不知是不是装的……”流莺是个暴脾气,当即跳了起来,气得一边哭一边指着那妇人骂道:“我家姑娘困在火场这么久,出了火场还一直关心着火势没有去休息,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受伤,你还说我家姑娘是装模作样?从没见过你这样狼心狗肺的人!”
那妇人被骂得满脸通红,指证的孩子见自己母亲吃亏,热血上头,就举起拳头向叶琼和流莺冲去:“我让你欺负我娘!”
流莺吓了一跳,深怕那孩子伤到叶琼,不自觉地伸手一挡。谁知这轻轻一挡,恰好撞在了那孩子的肩头,反倒无意中推了那孩子一把,那孩子一踉跄,左脚绊了右脚,向后倒去。“咚”的一声,那孩子后脑着了地。事发得突然,谁都没来得及反应,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妇人,那妇人冲了过来抱住那孩子哭嚎道:“豆娃子,你怎么样了啊!”
叶琼也十分惊讶,但是嗓子与胸口处的疼痛让她无法开口说句完整的话,她只能向叶瑾和张景之比划着,叶瑾还一头雾水,张景之已经看懂,一把抓住那妇人的手腕,说:“别摇,撞到头的孩子是不能摇晃的,只能平躺。”
张景之的力气极大,那妇人只觉得自己的手腕像是被箍上了铁镣铐,只能放手。张景之亲自把那昏迷过去的孩子放平,向还傻愣着的庞氏说道:“快去请大夫吧,这孩子,还有我师姐都需要诊治。”
庞氏忙“哎”了一声,忙说:“大夫昨夜就到了,是在这里看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
张景之蹙了蹙眉,回头看叶琼又向他比了一个手势,便亲自小心地抱起了那孩子,说:“去整理个干净的院子出来吧。”
庞氏忙应了一声,亲自走在前面带了路。叶琼也往前走了一步,却被那妇人拦住了路,那妇人说:“你不准走!你的小厮被人看到放火,你的丫鬟又推了我儿子,你必须给个交代!”
叶琼紧紧地皱起眉,叶瑾气得简直想骂人,开口便说:“你这泼……”叶琼在叶瑾要把“泼妇”一词骂出口的时候猛烈地咳嗽了起来,打断了叶瑾脱口而出的话。叶仁良的目光扫过周围一圈脸上带着愤恨的叶家族人,只觉得可笑又可悲。难怪叶家嫡支能出大官,叶家的旁支却几代里都没出个出息子孙。叶琼能让韩国公世子心甘情愿称呼她为师姐,叶家的族人却连局势都没看明白!试问会有哪个放火之人,会将自己也差点烧死在火中?叶仁良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你让一让,让琼姐儿先去看大夫休息。你不要忘了,昨晚若不是琼姐儿她师弟当机立断拿斧子把门劈开,琼姐儿也要丧身火海里了!”
那妇人抖了一抖,心不甘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让了位子。叶琼向叶仁良行了一礼,才被搀扶着退了下去。叶玫和叶琴早在张景之带着孩子走的时候,就退了场。叶仁良立在原地,又吸了口旱烟,骂了一句“造孽哦”。……………………请大夫吃药又是一番折腾,等叶琼真的能坐下休息的时候,即使是她也觉得头痛欲裂,但还是写了字条,递给叶瑾让他去喊叶二过来问话。叶瑾心疼小妹,却又不敢多劝,咬了咬牙只能把叶二喊了过来。因是乡下,又有叶瑾在身边,不必太忌讳男女大防,叶琼便一边写字,一边让叶瑾转交,第一张字条上写的是:我信你,你是否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叶二见到那“我信你”三个字,就流着眼泪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说:“小的昨晚确实是在粮仓。但我没有放火,我也不知道那火是怎么起的,我昨晚是去见一个人的……”叶瑾便替叶琼问道:“你是去见谁的?”
叶二见已无法隐瞒,便说:“是,是叶家的表姑娘,庞夫人的外甥女庞玉娇。我从前没有被姑娘重用的时候,就住在庞家的隔壁,和她是青梅竹马。我来这才知道她也在叶家田庄做客,昨晚就是去见她的……”叶二说到这里,又忙解释说:“姑娘放心,我们一直守着礼节,我本来是想着等以后做上大掌柜攒够了钱就求娶她的,我没打算瞒着姑娘的!我不说,是怕污了玉娇的名节,更怕因此伤了姑娘的名节!”
说着,叶二又磕了两个头。叶瑾忍不住骂了叶二一句:“你们也不谨慎些!”
叶琼的神色舒缓了一些,叶二说的应当是真的。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前世里叶二娶的也是这位庞玉娇,叶二成亲的时候叶琼还送过礼。当时叶琼没有注意,原来庞玉娇与自己还有这样的亲缘关系。叶琼又写了纸条,上面写的是:你们可曾被人看到?叶二的脸色更加羞愧,他说:“这几日我们在田庄里见面,就一直觉得似乎有人盯着。昨晚的时候,我们甚至发现了偷窥人的身影,当时小的就让玉娇先跑了。玉娇很谨慎,与我见面时都戴着围帽,那人应该不知道和我见面的是玉娇。”
叶琼的神色却大定。庞玉娇是叶家的表姑娘,叶二虽然已经放了籍,名义上却仍是叶家奴仆。两人私下见面,若被人发现便是授人以柄,放火之人肯定会拿这点做文章。既然此事还没有被捅出来,那么放火之人应当只是看到了叶二经常在粮仓附近闲逛,却不知道叶二是去与庞玉娇私会的。叶琼拾起笔又写了第三张纸条,张景之又掀起帘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叶琼派过去粮仓调查的叶大。张景之见叶琼依旧不能说话,微不可查地拧了拧眉,说:“我和你家的小厮去粮仓看了,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火油和打火石等物,应当是纵火人留下的。我们还发现,起火点不是在粮仓外,而是在粮仓内。”
叶琼一下子抓住了矛盾的地方,写了字条问:是有人开了门进去的?张景之颔首,说:“你说奇不奇怪,粮仓的门那么容易打开,你院里的门却被紧紧地锁上,叶家田庄的门户,究竟是怎么管的?”
叶大适时地补充道:“姑娘,我和世子爷顺着这条线索去查,查出来这几个管门户的婆子,昨晚都被请去喝酒了,设酒局的,就是你二伯的好女儿叶琴的贴身丫鬟旋儿。不过,旋儿打的,却是你的名头,那些婆子心知肚明,看在有酒喝的份上也没戳破,只顾着喝得酩酊大醉,连钥匙被人偷了也不知道。”
叶琼饮了口茶水,感觉自己的嗓子好了一些,便低声问了一句:“怎么问的?”
叶大的脸色古怪起来,张景之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阴狠,他说:“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叶琼闭了嘴,过了一会儿又说:“旋儿昨晚一直和叶琴在一起,现在堂婶又把内宅管得铁桶一般,她应当还来不及将粮仓的钥匙放回去,现在去抓住她,能人赃并获。”
张景之笑了一声:“看来我和师姐想到一块去了。我和叶大在调查粮仓的时候就发现了有个丫鬟鬼鬼祟祟地很是可疑,直接将人拿下,还在她的袖口里发现了粮仓的钥匙。”
叶琼默了默,对于这样的结果并不惊讶。从自己被困火场之中开始,叶琼就猜测此事是叶玫和叶琴的手笔。十二三岁的少女,又应该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藏了头却露了尾。若要把事情做得更缜密些,应当先把拿到手的钥匙多配几份,找个时间将复制品放在叶琼的院子里,也不该锁门,就让叶琼自己完好无损地跑出来,才能让自己纵火的说法更加可信。门外,庞氏敲了门,叶琼喊了一声“进来”,庞氏踏进了房间,脸上带着愧疚,说:“玉娇和我说了那些事……”“此事不必再提,对堂婶和她都不好。”
叶琼阻止了庞氏的话。庞氏颔首,心中更是感激,说:“我是来传话的。世子爷已经将旋儿和粮仓的钥匙交给你曾叔公了,如今嫡支二房的老爷也来了,族老们请琼姐儿你过去见见。”
叶琼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身上虽然疲惫,心中却是兴奋难平。人赃并获,又有张景之作证,二伯推诿不得,定要好好从他身上啃下一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