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成行(hang,二声),三人成列,是雪野派诸多奇怪规矩中的一种。顾名思义,两名弟子可以并肩行走,三名及以上弟子,必须排成一列。几人乱作一团,勾肩搭背,说说笑笑,热热闹闹。这种场景在火石山是绝对不允许的。故而,大家彼此之间,边界感特别强。雪野派的路太窄,容不下三个人。闲言少叙。第一次采药,便大获全败,司徒平降格成为这一门规的执行者。几乎不分昼夜,他在大堂里里外外盘桓,休假变得遥遥无期。渐渐地,司徒平对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方,变得熟稔起来。雪野派修行丹鼎之术,大堂是炼丹所在。炼丹以火为尊,需要消耗金、木、水、土多种原料,需求量巨大。而且讲究配方,对火候挑剔,遵循阴阳调和,五行相生相克之道。丹鼎之术,司徒平在司天台略知一二。雪野派专精于此,仙林之中独树一帜。大堂共分三座,围成一个π形。中间燃烧九昧元阳火,来来往往的佩剑便在这熊熊烈火中构成千剑拓扑阵,吸收火光热力,并转化为灵力。司徒平透支的那一把,是千剑之一。六十个雪野派弟子轮番上阵,确保九昧元阳火昼夜不息。这些弟子,每月可以得到两粒小还丹。外出采集的弟子每月可以得到三粒。现在的司徒平每月只有一粒。不外出采药,就没有饭吃。这个道理,司徒平理解得更加深刻。这一天,司徒平坐在侧殿门槛上。殿中供奉的是雪野派发迹之初的宝物、早已不再使用的神木鼎。安静的午后,大堂之中弟子很少,自然不怎么需要监督。司徒平无所事事,走了会神,便开始数苍蝇。飞来了几只,飞走了几只,累计了几只。数到一百三十六只的时候,司徒平猛然感到空气中充满了一种严肃的气氛。风停了。周围变得特别安静。苍蝇既不飞走,也不飞来,不再发出恼人的嗡嗡声。司徒平感到心跳加速,手掌发麻,脑门冒汗,一股威压正在逼近。他不由自主转身朝殿外看去。从未见过的、身穿雪野派道服的四位弟子一言不发,正并排走过来。不论走在何处,这一行人注定特别吸引眼球。他们身长八尺有余,站成一行比刀切的还要平整。相似性不仅表现在身高上,身材和衣着几乎一模一样。长身玉立,一袭白衣,手握佩剑,腰挂乾坤袋。一脸严肃的石头表情,好像便秘一样。坐在门槛上的司徒平仰视这些人,一股自惭形秽之感油然而生。不过在这个岗位上,并没有太多的选择。他拍拍双手,站起身来,迈步上前,说道:“敢问三位师兄是采集金、水、木、土何种灵物?雪野派门规,两人以下,方可并排同行。”
八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司徒平,面无表情。面对扑面而来的威势,司徒平上前一步,搓搓双手,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老练一些,同时让神情严肃起来。他继续说道:“各位道友,职责所在,互相体谅支持。”
最左边的道友一双眼睛好像用韭菜叶轻轻划在脸上一般,几乎辨认不出来。看来女娲娘娘的工作,也有其敷衍的一面。他沉声说道:“我的职责是让九转长春鼎炼出天下最好的丹药,你如何支持我的职责?坐在殿中走神吗?”
雪野派发展壮大,是鼎不断变大变大的魔术。九转长春鼎脱胎于神木鼎,是雪野派造就的最大的鼎,相当了得。要让这大家伙运转正常,金木水火土,五行缺一不可。司徒平硬着头皮说道:“雪野派上上下下都是靠九转长春鼎才能在仙林中立足,弟子敢不支持。”
第二个道友鹰勾鼻子显得更加刻薄,他从鼻子中发出哼的一声,接着说道:“我们在四海之内,风餐露宿,辛苦采集,到头来炼出小还丹还要分给你。还敢在这里指手画脚?”
第三个道友同前两个一样,冷若冰霜,说道:“雪野派的闲人,实在是太多啦!”
一边说着,一行四人无视司徒平的存在,就要继续往前走。司徒平看着他们离开,提高声音说道:“我们在火石山上以丹鼎立派,鼎自然是重中之重。”
四人脚步没有停下,并没有打算继续和这位执着奇怪的弟子纠缠下去。司徒平朗声说道:“可是丹鼎之术,关隘不在鼎。”
听闻此言,四人之中未曾说话的那一个竟停下脚步。司徒平继续说道:“雪野派的关隘在丹,在配方,在五行,在阴阳调和。”
四人当中,一直未曾说话的道人转过身来。他的表情却要丰富得多。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出刚毅不屈的性格。俊眼修眉,明眸皓齿,眼神之中有一种极为罕见的狡黠与聪慧。他说道:“你啰嗦的这些,与三人成列有何关系?”
司徒平迈步上前,来到这位道友跟前。他迎着打量的目光,一口气说道:“丹鼎之术,关隘在配方。配方的关隘在保密,万万不可流传出去。九转长春鼎需要弟子源源不断采集金木水土之精华。知道此中搭配的弟子,则是越少越好。最好首席也不要知道。因此,采集不同五行的弟子私下交流,乃是大忌。”
说的有点儿意思。未曾转身的三位道友仍然并排站在一起。他们身上的白色道服轻如蝉翼,而且变得越来越薄,到最后竟如晨雾。一阵微风吹过,空气中闪着一团白银色的光芒,好像荷叶上被掀翻的露珠。一只黑色的大苍蝇居然轻而易举穿越三位道友的道服。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三位道友化成一缕青烟,消失不见。威势瞬间感觉不到。司徒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幻术?货真价实的道友,一直只有一位。这当然不算违反门规。这反而让司徒平心中不解。雪野派骨子里有一种务实的精神,上上下下从未有人修习过中看不中用的幻术。玄门正宗之中,懂得幻术的人也不多见。没等司徒平缓过神来,硕果仅存的道友郑重其事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道:“按你这种说法,雪野派只要禁止弟子私下交流便可,何必大费周章,三人成列?”
这位陌生人,穿雪野派道服,施展雪野派不传授的幻术,完全不像本门弟子。他出现在火石山,究竟所谓何事?这里恐怕有不正常的事要发生。司徒平心中生出丝丝对未知的惊恐。道友欺身上前,直勾勾盯着司徒平,并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该如何回答这步步追问?司徒平咬一咬牙,说道:“规矩不仅是用来遵守的,也是用来违反的。”
道人面上一惊。司徒平解释道:“有的人从早睡早起的规矩中得到自由,有的人则是从违反早睡早起的规矩中得到自由。如果门规是不可私下交流,总会有弟子彼此互通有无。两人成行,大家顶多抱怨为何要三人成列,反而自觉地放弃了彼此交流的欲望。”
雪野派的路太窄,容不下两个人。司徒平话音刚落,站在前面的道友身上的道服已经变成了一身紫色。司徒平偷眼望去,见他眉眼则变得更加凌厉,鹰一样的眸子之中尽是刚毅和聪慧。禀赋看起来像是万中无一,来者不善。道友冷笑两声,袍袖呼呼作响,朗声说道:“这几年新收的小弟子,有点儿意思。你是在大伦门下,还是阿精门下?”
司徒平躬身看着脚尖,毕恭毕敬说道:“弟子不才,曾有幸外出采摘草精木灵。”
确切地说,只采摘过草精木灵一次。道友点头说道:“看来关大伦对你不甚满意。”
司徒平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脸上显出一抹红色。他不无警惕地说道:“冒昧相问,前辈如何称呼?”
这位道友食指微动,飞剑上前。司徒平忍不住退后一步,看到剑柄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齐”字。司徒平恍然大悟。来者正是雪野派四大首席之首,齐弘毅。这几年来,他一直四处云游,搜寻天下火种,极少在火石山露面。难怪司徒平不认识他。司徒平重新恭恭敬敬地施礼,说道:“弟子司徒平,参见齐首席。”
齐弘毅伸出左手食指轻轻扫过自己的卧蚕,点点头,问道:“原来你就是司徒平。不愧在司天台历练过,与那帮蠢货果然不一样。我宣布,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我的弟子,一切听我吩咐。”
久未露面的首席现身火石山,雪野派应该要发生一些事情了。司徒平急忙推辞道:“弟子天资愚钝…”齐弘毅打断司徒平的话,说道:“不管如何愚钝,有本仙首点播,定能让你脱胎换骨。”
司徒平哑口无言。第二天,关大伦爽快地同意了齐弘毅的这一要求。司徒平正式走马上任,在修真之路上拐了第二个弯。接下来几天,司徒平便跟在齐弘毅身后,在火石山上蹿下跳。齐弘毅回到阔别多年的雪野派总部基地,自然想四处走走。火石山正拥抱秋天,金风送爽,黄叶飘飘。陪着首席重温派中时光,司徒平又莫名其妙忆起梦中经常出现的小茅屋。不知道茅屋可曾为秋风所破?陪在首席身边多久,可以告假返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