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平心中暗道,这上面的文字和图画,你没见过才算是奇怪呢。他开口解释道:“不久之前,贫道和令堂一同关押在火石山天牢之中。秦道友你修炼的全是玄门正宗的路子,半点没有乃母风姿。”
秦紫玲听闻此言,轻咬下嘴唇,开口道:“这件事情,她从我出生之日起便晓得。说下去。”
司徒平整理一下思绪,字斟句酌,继续说道:“宝相夫人纵横仙林,笑傲半生,乃是一代修真宗师,自成一派,不党不群。那日在火石山上,她自觉凶多吉少,蓦然回首,却并无一合适传人,毕生修为,竟成过眼云烟…”秦紫玲眼神冰冷,淡然说道:“仙林千年,过眼云烟的事情,难道还少吗?司徒平心中暗暗纳闷,这秦姑娘,一身玄门正宗道法,天赋极高,又有慧根,和乃母简直毫无相似之处。他停顿一下,继续说道:“宝相夫人未免兵解之后,这世间再无她之修炼心法,便将毕生所学精华,删繁就简,通过图画和文字的方式,记录在贫道的皮肤之上。”
秦紫玲闻言,收起夜明珠,转过身去,长发随之飘动。司徒平笼罩在夜明珠巨大的阴影之中,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秦紫玲朗然开口道:“如此说来,你全身上下,都是关于阴阳双修的?”
司徒平并不隐瞒,如实说道:“应该是的,不过贫道资质愚钝,并不懂其中玄妙,倒也分辨不出…”秦紫玲曾化身青蚨道人,潜入火石山,进入天牢之中。她踌躇片刻,低声开口问道:“如此说来,那日你眼神迷离,居然是在习练双修之事?”
司徒平听罢此言,满脸通红,连连摆手,忍不住提高音量,说道:“贫道绝对没有做这种事情。我可以对天发誓。”
司徒平动作幅度过大,全身疼痛,忍不住“哎哟”一声,倒吸一口凉气。秦紫玲并未转身,肩膀微微抖动,几不可察。片刻之后,她的语气毫无波澜,吩咐道:“今日舟车劳顿,你也累了一天,洞中有食物,吃过早点休息罢。”
司徒平别别扭扭,看着秦紫玲悄然远去。他从这岩洞中找来一套衣服,将南明碧火留下的灰烬替换下来。然后自己动手,填饱肚子。五锴针每时每刻不停将他本就不高的道行点点耗费,元神散而不聚。天狐金丹残留体内,鸠占鹊巢,毫无压制,四处畅通,流窜不息。南明离火烧过之处,则似被滚油炸过一般。司徒平的每一个时辰,都像是过了好几个四季一般,寒热交替,阴阳失调,其中苦楚,难以一一道来。夜明珠敛起光芒,洞中是一片深沉的夜。司徒平蜷成一团,缩在狐狸雕像下面,闭眼休息。黑暗之中,突然传来秦紫玲的声音,显得冰冷而空灵:“既然家母将毕生所学托付在你身上,想来,你不会让她失望罢?”
司徒平没有睁开眼睛,在夜色之中随口说道:“令堂道行,艰深高明,由道友来继承,岂不是最好不过?”
黑暗之中,秦紫玲语气陡然不悦,说道:“怎么,难道这些修炼,还委屈了你玄门正宗不成?”
司徒平苦笑一声,解释道:“道友误会了,在下绝无此意。作为雪野派弃徒,修炼宝相夫人道行,绝无不可。不瞒道友,当年在司天台松霞学宫,贫道亦曾涉猎阴阳双修之术,对身上承载的这些修炼并无丝毫不敬之意。”
秦紫玲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曾被遴选进入司天台求道?”
语气之中有几乎难以察觉的轻蔑与嫉妒。司天台统领仙林,进入其中修道,应在求真路上畅通无阻才是。司徒平眼下处境,完全是畅通无阻的反面。谁能相信?司徒平对这大惊小怪已经见怪不怪。他苦笑一声,说道:“关于求道司天台一事,只不过是一音大师和贫道开的一个玩笑罢了。”
秦紫玲的语气变得更加好奇,重复道“一音大师?”
一音大师居于小南极金钟岛上,道法自成一体,不知何门何派。她极少踏足中土,居然与司徒平有过一面之缘。秦紫玲自然不会料到这求道司天台的小道士,居然受一音大师点化。她沉吟片刻,欲言又止。终于,秦紫玲语气平和地问道:“那你为何不愿意修炼家母道术?多少修真之人想拜家母为师,却苦于没有门路。”
司徒平轻轻翻了个身,在黑暗之中,竟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之感。他长舒一口气,侃侃而谈,自嘲说道:“道友有所不知,贫道早就中了绿袍老祖的五锴针。一年后,道行尽失。两年后,五官衰竭。三年以内失心失智,如行尸走肉,命不久矣。加之南明碧火焚身之故…”秦紫玲说道:“想不到绿袍老祖居然如此狠辣。”
司徒平顺势说道:“承继令堂道统重担,贫道怕是有心无力。如果不是令尊金丹,恐怕在下早就灰飞烟灭,不知去向了。”
秦紫玲低声喃喃说道:“如此看来,我要将你杀死,剥皮晾干,才能将家母所学流传下去。”
听闻此言,司徒平只觉脊背发凉,慌忙坐起身来,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片黑暗。他闷闷说道:“何必那么麻烦辛苦,为自己造下此等罪孽?道友你天资聪颖,一身本领,直接按图索骥,修炼令堂道行不就行了?”
秦紫玲语气之中似有恼怒,说道:“我是不会修炼这些道术的。”
这是为何?司徒平心中涌起无数疑问。一阵微风拂来,司徒平渐觉全身舒爽。睁眼一看,发现秦紫玲已经将峭壁上的洞门大开,风正是从此长驱直入,穿洞而过。偷懒的阳光只能沿直线传播,被困在了曲曲折折的小径之中。依稀可见,虽是冬日,但天气极佳。司徒平盘腿打坐,觉得四肢百骸恰似沙漠中的枯草,毫无生气,难以驾驭。修真路断,勉强而为,亦无益处。上次来此,陪在身边的是峨眉派道友。那个时候的司徒平,仍对修真抱有希冀。念及此,司徒平心中更加烦闷。他勉强站起身来,感觉浑身乏力,便倚靠在放满锅碗瓢盆的桌上。他抬头,打量桌子上面挂着的两幅画。其中一幅画上,是山水人物。远山前面的瀑布飞流之下,激起千层雪浪。水雾中,一男一女正在练剑,剑身发出赤色飞芒。男的长须飘飘,仙风道骨,女的娇媚异常,万分可爱。司徒平上前两步,凑到画前,仔细辨认,这画中女子样貌,正是宝相夫人。想来也是,此处宝相夫人和丈夫合葬之陵墓,想必会采撷两人生活之中的点滴,凝聚成永恒,加以纪念。画中男子,应是秦紫玲父亲。这淹没在似水流年中的郎情妾意。司徒平转到狐狸雕像的另一面,打量那一组小雕像。上次只是匆匆一瞥,来不及细看。只见青铜铸造成的宝马上,已经有绿色的铜锈攀援而上。马儿依然昂首挺胸,正是春风得意。马身上披赤色的丝绸,指示风流动的方向,宛如翻腾的火焰。后面的马车镶金嵌玉,珠光宝气,自然是贵族用度。马车上一朵丝绸系成的大红花,早已褪色。陶俑烧制成的侍从排列整齐,前呼后拥,笑逐颜开。司徒平用手轻拉马身上披的赤色丝绸,好奇地自言自语道:“这宝马雕车,人声鼎沸的样子,莫非是宝相夫人成亲之时的热闹景象?”
身后忽然响起秦紫玲的声音:“当然不是,家母修道多年,如何会沉迷俗物?虽喜双修,却从未成亲。”
司徒平半转过身去,不由自主朝秦紫玲看去,忍不住脸上微微一红。他开口问道:“想来这组雕像讲述的也应是令尊令堂之事罢?”
秦紫玲随手拿起前呼后拥的陶俑之中的一个,面无表情,说道:“这些,与家母无关,是家父求道之前的一段经历。”
司徒平微笑问道:“堪称烈焰繁花,不知是何富贵温柔之处。”
秦紫玲放下陶俑,解释道:“当年家父出身名门望族,自幼刻苦攻读,年纪轻轻便高中状元,朝中仕途,一帆风顺。四十岁之后,参玄悟道,遂挂冠而去,遍访明山秀水。”
司徒平点头补充道:“然后便遇到宝相夫人?”
秦紫玲点点头,表示肯定。司徒平小心翼翼问道:“敢问令尊名讳,可是秦渔秦前辈?”
秦紫玲秀眉微挑,面有困惑之色,问道:“家父在仙林之中籍籍无名,知道的人并不多。难道你和令尊有些渊源么?”
司徒平所来之处,位于比这个帝国最细的毛细血管还要细的支脉上。应该算是帝国的头皮屑罢。他年幼之时,盛夏乡野村夫纳凉之际,仍会聊起朝野之奇闻趣事。司徒平开口说道:“当年秦王爷莫名不知所踪。众人添油加醋,听风就是雨,都猜测是卷入皇家争斗之中,被消失了。”
不知为何,秦渔这个名字,居然留在司徒平记忆之中。秦紫玲秀眉微蹙,颇为不耐烦地说道:“无聊。”
乡野之谈,自然难入修真之人法眼。她停顿片刻,突然好奇问道:“昨晚你说,关于司天台求道之事,是一音大师和你开的一个玩笑,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