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长鸣,四只黑球大力出奇迹,箭一般从坡顶弹射出去。只见两只长角影影绰绰,在空中乱飞,护住雪白的全身。眨眼之间,它已经窜出金雕逐渐收紧的包围圈。严整的阵势被冲出一个缺口。金雕却从来没有吃过素。它们响应迅疾,马上扩大包围圈。片刻混乱后,围绕雪羊的阵势很快恢复。金雕飞行迅疾,就好似倾巢出动、忙忙碌碌爬满肥胖菜青虫的蚂蚁。它们鼓动双翼,彼此配合,对四只黑球志在必得。看起来,四只黑球已走投无路,刚才乱跳亦不过是困兽之斗。四只黑球落地之后,趁势跌入厚厚的积雪中。金雕群疾冲而去。只见这雪羊踉跄之中,竟然跌倒在雪地上。屋漏偏逢连阴雨。此种失误,如何能逃脱利爪?不知为何司徒平心中一紧,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几乎要叫出声。然而金雕起起落落,却未能将雪地染成红色。司徒平定睛看去,只见跌倒在雪地中的四只黑球顺势迅速翻滚,沿着山坡朝下面而去。金雕群追在后面,仍保持着包围着它的队形,咬得死死的。此时,太阳斜斜地挂在傍晚的天空。只见晚霞艳艳如火,阳光亦给千山暮雪染上一层殷红,像血一样。跳入雪窝的四只黑球羊不停蹄,沿着山坡一路翻滚下来。雪花随之不断粘附在它身上。祁连山上,长长的坡,厚厚的雪。雪球越滚越大。四只黑球更加与雪球难分难舍。紧紧追在后面的金雕,开始尚能围着雪球盘旋。它们鸣叫声声,伺机伸出利爪,却俱未能穿透雪球。更有甚者,有一只金雕的利爪太过用力,插入雪球之中太深却又无法改变雪球走势,被卷入其中,随之一起滚下山去。金雕群眼看雪球越来越大,到嘴的美食,竟成无望。它们盘旋片刻,终于恨恨而去。这大雪球沿着长坡,一路向下,越来越快,越来越大。滚到最低点之后,顺势滚上对面的小山坡。雪球速度逐渐变慢。然后它如钟摆般回落,在两山坡滚来滚去。几次来回之后,雪球不偏不倚,停在多宝道人跟前。站在多宝道人身后的司徒平抬头望去,此时的雪球大概有五个他叠起来那么高。司徒平想起松霞学宫中寥寥数笔记载,人神共处时代残暴的、不知满足的上古巨兽。它们的尺寸,恐怕也不过如此罢。他张大嘴巴,惊讶地望着这巨大无朋的雪球,不由自主伸手上前抚摸一下。旁边的多宝道人上前两步,哈哈大笑。暮色四合。片刻之后,雪球慢慢松动,出现几条小小的裂纹,好像熟透的石榴咧嘴而笑。这四只黑球以此种决绝方式,逃离金雕捕杀,该是受伤了罢?司徒平为它哀悼两个瞬间。司徒平自幼放牧山羊,深知其中利害。牛羊的五脏六腑并不能承受太大压迫。它们如果肚腹朝天,必有性命之忧。这么大的雪羊,怕是凶多吉少。司徒平低声问道:“前辈,这雪羊身躯庞大,从那么高的山上如此迅疾滚下来,心肝肺脾肾各种内脏受到挤压,想必出血严重,估计活不成了罢。”
多宝道人摇头不语,似是哀悼。虽然凶多吉少,终究是有过道行的灵物。就这样浪费,岂不是暴殄天物?索性物尽其用。司徒平试探性地开口问道:“要不要扒开雪堆,烤只羊腿来吃?”
多宝道人正饮一口葫芦中的佳酿。他转过头来,用一种奇奇怪怪的眼神看着司徒平。司徒平知趣闭嘴。此刻,雪球上的细纹无声扩展,彼此勾连。最后整个雪球豁然裂开,随着一声巨响,大块的雪堆在司徒平面前。从金雕爪下死里逃生的雪羊摇头晃脑,如喝醉一般走出来。它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司徒平心道,莫非回光返照?让司徒平感到惊讶的是,片刻之后,雪羊像在泥浆之中打滚的猪一样,在雪地之中跳跃。看雪羊一脸无辜,金雕围困未曾让它受伤,只是虚惊一场。片刻之后,雪羊似乎厌倦了这游戏,抛开雪堆,来到多宝道人跟前。它围绕多宝道人前后乱晃,咩咩而叫,一副跟他很熟的样子。司徒平偷眼仰望晃动的羊影,见它宛如一座小雪山。在近处看来,比远处更显庞大、更刺激、更耀眼夺目。这雪羊足足有两个司徒平高,威武不凡。它全身俱是一片雪白,从眉毛到胡须,无一根杂毛。这些毛发,刚经过雪地玩闹清理,晶莹剔透,一丝不乱。灰白色的双角遒劲粗壮。司徒平借着最后一缕日光发现,这雪羊的瞳孔都是白色。脚下四只蹄子上面黑色的毛松松散散,好像阔腿裤一般,半埋在雪地之中。黑白分明。这庞然大物绕着多宝道人走了几圈,温顺趴在雪地上。多宝道人轻轻抚摸它大大的头,长长的耳朵。多宝道人一边抚摸雪羊,问司徒平道:“平儿,你觉得雪奴刚才面对金雕之围,表现如何?”
原来雪羊是多宝道人仙府灵兽。司徒平方才莽撞失言,后悔不迭。听闻多宝道人话语,雪奴张开嘴巴,呼出一口热气,转头看向司徒平。它似乎刚刚发现这多出来的小小人类,长长白色睫毛下白色的瞳孔,冰冷高贵之中,饱含灵气。司徒平不知不觉将手深入怀中,似是寻找什么东西。思索片刻后,他笑着说道:“雪奴仙友刚才戏弄金雕,智勇双全,雪地之上,奔驰如电。定是修仙良伴,仙府必备。”
多宝道人哈哈大笑,说道:“这畜生极有灵性呢。相处下来,我和它,算是有点仙缘。”
雪奴慵懒地发出几声咩咩叫唤,似是回应。有点仙缘。不知这仙缘到底从何而来呢?司徒平拜师未果,心中对这有点仙缘的四蹄畜生竟有一点嫉妒。司徒平打量慵懒的雪奴,顺着多宝道人话语,说道:“这畜生浑身上下高洁无比,不堕凡尘。能修成此等雪白,定是下了一番功夫,才配得上留在前辈身边。”
多宝道人将手从雪奴身上移开,随手将酒葫芦挂在纵横张扬的羊角上。他眉飞色舞说道:“这小可怜刚来祁连山那一会,像冻坏的小猫咪,毛发脏乱,骨瘦如柴,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简直像是已经死掉了。”
司徒平从这雪羊身上找不出一点曾经的痕迹,不免惊讶。想来,它之所以能焕然一新,与多宝道人的点化是分不开的。风月三仙,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司徒平心中萌生一个小小的疑惑,多宝道人前辈乃是成名散仙,想必心无挂碍,居然为这畜生花费不少心力。这是何故?看着茫茫雪山,他转念一想,在这祁连山中,采药童子也无一二,想来太过冷清。雪白的庞然大物点缀,方是仙境该有的样子。但为何点缀仙境的,不是刚才展翅翱翔威武霸气的金雕呢?正念及此,突然扑棱一声,从碎裂的雪球中弹射出一只翎毛倒竖的金雕。虽是落难之中,这扁毛畜生却竭力维持架势。雪羊见状,上前两步。金雕扑棱翅膀,打算逃走。雪羊信步追赶。刚经历天翻地覆的金雕,元气大伤,不如家雀飞得高。它头昏眼花,四处乱飞。雪羊紧紧追随。这金雕情急之下,竟撞到司徒平怀中。高大的雪羊站在司徒平跟前,遒劲的角看起来颇不好惹。司徒平抱着双目圆睁、厉声鸣叫的金雕,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司徒平不由自主后退两步。雪奴见他露怯,挥舞两只长角,四只黑球左右前后,逼近过来。司徒平沿着雪白厚重的羊颈朝上看去,这才发现雪羊尚有一丝不完美。它的两只骇人的巨角,并非一样大小。似乎左边那只角生长过程中曾经受过什么重大挫折或者走过什么弯路,比右边的那一只短了很多,分支亦少一些。雪奴咄咄逼人,怒气冲冲。多宝道人身形移动,站到司徒平前面,手臂暴涨,轻抚雪奴额头。它的腾腾怒气这才逐渐消散。雪奴丢给司徒平一个白眼,转身跑到雪地中去了。司徒平长舒一口气。多宝道人转眼进入山洞,想必喝酒之后,要小憩一番。司徒平看着怀中的金雕,激荡起一丝怜悯之心。他取出外婆准备的干粮,投喂这猛禽。而后,司徒平将山洞里里外外清理打扫一遍。这并不太困难。山洞之中,随着道行迅疾散去,欧阳巧石留下的手臂缺少滋养,变得细如手指。反过来说,道行可以续命。次日,天空一碧万里。金雕不见踪影。祁连群山,冰雪之中亦有广袤的森林和草原。热热闹闹群居在此的树种有云杉和圆柏。小群居的有油松、杨树和桦树。散居的则有榆树和柳树等等。它们共同构成了祁连山的森林资源。靠山吃山的村民,吃的便是它们。多宝道人酒葫芦中的佳酿,亦是来源如此。此等美酒并非取之不尽,乃是采集油松叶尖之上堆积的雪花,调配以野苹果和酸枣核,并辅以芦荟、薄荷等,酿制而成。司徒平为报答多宝道人救命之恩,便自告奋勇,收集松叶尖上的雪花。再者,关于拜师一事,多宝道人并未断然拒绝。司徒平心中仍存有一丝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