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老不正经的长辈在李家前堂上蹿下跳,堂内一片乌烟瘴气。 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老将们,生活里自然也是豪迈且不拘小节的,他们对生命都抱持漠视的态度,哪里在乎什么俗世的礼数。 “让我等见见李家那小儿,把他的模样瞧瞧清楚,啧,老李家祖坟炸了么?以前那个名满长安的混账如今竟也登堂入室,哈哈,成精了!”
梁建方大笑道。 李勣眉眼未抬,淡淡地道:“小辈一时偶得之戏作,误打误撞而已,不值诸位高看。”
苏定方笑道:“老公爷这话不实在,老夫与你相识多年,你的话听着谦虚,眉宇间那股子得意劲儿可瞒不住人。”
契苾何力也叹道:“老夫家那类犬孙儿若也能干出如此长脸的事,老夫何至于隔三岔五揍他。”
梁建方斜眼瞥着李勣,道:“老公爷莫装了,府里出了麒麟儿,留在身边多栽培几年,李家基业还能风光百十年,你都快笑出声了,还谦虚个什么劲。”
李勣笑骂道:“一群老不死的狗东西,钦载再厉害,也是平日里受老夫耳濡目染,若论教子孙辈的本事,老夫自认与沙场征敌的本事平齐,二者不遑多让,你们大可慢慢羡慕。”
“莫说废话了,快让你那孙儿出来见见吧,回头老夫还得回北大营操练呢。”
梁建方不耐烦地道。 李勣哼了一声,当即命管家召李钦载前来。 前堂老将们的喧闹叫骂声传得老远,李钦载坐在正门的门槛上也能听到。 然而他对这一切没有兴趣。 禁足令没取消,李钦载出不了门,门口值守的刘阿四见少主人一脸忧愁的样子,只能同情地叹气。 二郎的命令,李家部曲们不敢不听。 刘阿四职权范围内能做的,只有允许李钦载在门槛内外反复横跳,而他,可以控制自己不打断五少郎的腿。 只是今日五少郎没精打采,似乎没了反复横跳的兴致。 他就这样坐在门槛上,出神地注视着门外川流的行人,这个姿势已维持了小半个时辰。 李钦载没有发呆,事实上他正在思考,思考未来。 国公府邸的纨绔子弟,需要什么未来?这辈子安心享用祖辈父辈打下的基业便足够。 可李钦载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 没有奋斗目标的人生,注定会渐渐成为废人。 若是某天家中有了变故,祖辈父辈的功绩恩荫已无法庇护他时,他该怎么办? 活过两世的人比常人更清醒,他知道任何靠山终究都有靠不住的那天,人生最大的靠山只能是自己。 不管未来干什么,总之应该学会独立生活。 这个世界或许很精彩,也或许很枯燥,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重新活过的一世是怎样的人生呢? 坐在门槛上,呆呆地看着门外行人商旅川流不息。 真好,每个人都在跌跌撞撞,却仍坚定地奔赴着属于自己的前程。 而坐在门槛上的他,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能让他如此悠闲旁观的底气,不是因为他的本事,而是三代的努力。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吴通的喘息。 “哎呀,五少郎原来在此,老朽可在府里找您半天了,快快,老公爷召您去前堂呢。”
吴通二话不说拽起李钦载就往里面跑。 李钦载无奈地道:“祖父的客人,没必要召我去见了吧?”
“五少郎可不敢乱说,都是当朝国公郡公的,都是老公爷昔年的军中袍泽,如今也都是镇守一方的大帅,说句不敬的话,老将军们要见你,是莫大的荣耀。”
吴通估摸在府里跑了不少路,略显发福的脸涨得通红,喘息声也愈重。 李钦载踉踉跄跄跟着他的脚步,同时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调侃道:“管家面红耳赤,是上火了吗?”
吴通一愣,随即道:“或许上火了,幸好老朽有治上火的绝世良方,回头配了药,老朽给五少郎送些来,人生在世,时常败火,诚如吾日三省吾身,有益无害。”
李钦载呆了一下,扭头深深地看了吴通一眼。 治上火居然治出了人生境界,而且格局高远,哲理深邃,隐含圣贤之说,这位吴管家绝对是个被埋没的人才。 被吴通强拽着来到前堂,刚在玄关前除了履,便听堂内一阵豪迈大笑。 一道魁梧的身影猛地窜了上来,站在李钦载的面前,两两对视,两张脸仅距几公分。 眼中的这张脸很清晰,肤色黝黑且粗糙,铜铃环眼,虬髯如林,李钦载情不自禁想起了喝断当阳水的那位环眼贼。 李钦载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你你是……” 话没说完,李钦载顿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赫然被揪住后领拎到了半空中,情急之下瞥去,发现对方居然是一只手把自己拎起来的。 拎起来还不够,这环眼贼还像晒衣服似的抖落两下,随即把他放了下来,一脸索然无味,仿佛开启了贤者模式。 “太瘦,不称手,老公爷该不会故意把娃儿饿成这德行吧?多好的孙子,你若不要,不如给我……”环眼贼用人贩子的眼神上下打量李钦载。 李钦载快疯了,什么情况这是?不是说堂内都是当世名将吗?怎么好像进了匪窝? 见李钦载仍站在玄关前呆呆不出声,环眼贼不高兴了,抬腿就踹了过来。 “咋不叫人?不认识梁某了?没个规矩!”
李勣纹丝不动坐在主位,指着堂内众人沉声道:“钦载,过来见过长辈们。”
李钦载急忙抬步便走,刚抬起脚,却见这位环眼贼严严实实堵在自己面前。 对方武力值不可测,从单手拎起自己的表现来看,显然是个狠角色,对这种角色一定要尊敬。 李钦载已成年了,长大了,不需要别人教他做人,尤其是用拳头教他做人。 于是李钦载讨好地朝他笑了笑,然后悄悄地横移一步,打算绕开面前这座铁塔。 咦?刚刚他是不是自称“梁某”? 是了,姓梁,嘴甜一点,先叫人。 “小子拜见梁伯伯……” 话音刚落,堂内一片“噗嗤”声,然后里面几个老杀才很不给面子地放声大笑。 环眼贼老脸黑中泛绿,咬牙切齿地瞪着李钦载。 “小子,故意的是吗?老夫与你祖父同辈,你这儿却给老夫降了一辈,果真是个混账东西,叫爷爷!”
“梁爷爷好!梁爷爷万福金安,梁爷爷寿与天齐!”
李钦载老实得像只鹌鹑。 绝对的武力值面前,叫祖宗都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