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都是人尖子,没有一个是白给的,他们一看皇帝的阵势,就知道今日平台召对,必定与今后的辽东大局有关。 从皇帝召见的人,以及在座陪着召见的人,就能看出这一点了。 比如说洪承畴,这是奉旨坐镇山海关的蓟辽总督,随时准备出关督师蓟辽的。 再比如陈新甲,这是兵部尚书,是眼下朝堂上辅助崇祯皇帝进行军事决策的主要大臣。 再比如被留下的大太监王德化和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这两个人都是去过辽东,与杨振有过交集的人物。 留下他们陪同召见,更说明崇祯皇帝此时关心的问题所在。 却说被留下的众人听见崇祯皇帝这么说,全都安静了下来,个个屏住呼吸,侧耳细听,等待崇祯皇帝的下文。 果然,崇祯皇帝略一沉吟便说道:“汉卿,你先说说看,以你之见,东虏尚需几年可平,辽事何时方能大定?”
杨振闻听崇祯皇帝的这个问话,着实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崇祯皇帝仍然还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就在十多年前,崇祯皇帝曾在这同一个地方,问过袁崇焕类似的问题。 当时袁崇焕为了获得崇祯皇帝的信任,也为了获得指挥关外各路兵马的全权,大着胆子告诉崇祯皇帝,说他五年可平辽。 然而,如今十几年过去了,辽东的后金国变成了大清国,女真鞑子变成了满鞑子,不仅没有被消灭,被削弱,甚至越发壮大起来了。 而袁崇焕本人,也早在他用大言忽悠崇祯皇帝两年以后被下狱治罪,凌迟处死。 杨振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崇祯皇帝应该对辽事有个清醒的认识了,应该务实一点了,不至于再那么天真,再问出这样的问题。 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崇祯皇帝不仅这么问了,而且首先就是拿这个问题来当面问他。 这让他一时有点挠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但是崇祯皇帝问完了话以后,就表情沉重盯着他,叫他根本无法回避。 “这个,这个,臣只是一介粗鲁武夫,这等事关全局的大事,臣——尚未好好斟酌计算过,实在不好说出一个期限来。但是——” 杨振知道回避不了,所以干脆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说自己是粗鲁武夫,没考虑好这个问题。 与此同时他又担心崇祯皇帝对他这样回答太不满意,所以最后又给自己留了一个气口,想看看崇祯皇帝的态度再说。 如果崇祯皇帝表情淡定,那就说明崇祯皇帝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经过这么多事情以后已经多多少少有了一些心机,也变得务实了。 如果崇祯皇帝勃然作色,或者非常不满,那么杨振就要借着这个“但是”,再说出一些崇祯皇帝爱听的话来。 所以,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抬头快速地打量了一下皇帝的神态,却见崇祯皇帝面无表情地正看着自己。 杨振连忙眼神向下,避开崇祯皇帝的目光,接着说道:“但是,既然圣上垂询,臣这里有一言,想对圣上说,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来,没什么当讲不当讲的!朕对汉卿寄望甚深,今日汉卿有任何话,都可对朕直言!”
崇祯皇帝见杨振这么说,马上就催促他有话直说。 杨振见崇祯皇帝并没什么不高兴的意思,当下便说道:“臣知道,圣上素怀中兴大明之志向,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收复失地,平息叛乱,四海安定,天下太平。圣上求治之心,天下谁人不知——” “难道,朕不应当这样吗?难道说,朕想错了吗?”
杨振刚说出自己想说的前半段,就被崇祯皇帝出言给打断了。 “非是圣上不当如此,圣上乃尧舜之君,尧舜之君正该有此志向!然则先贤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又有古人说,欲速则不达。今日天下局面之形成,正可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圣上欲在三五年内,求得天下大治,非是难为臣下,乃是难为自己也!”
“你是说朕求治心切?”
“这个,臣不敢。臣以为,辽东局面若要彻底扭转,恐怕尚需从长计议。臣虽在辽东屡战告捷,但臣心里最清楚,臣之屡战屡胜,皆是避实击虚,攻敌不备所得。关门之外,敌强我弱之态势,眼下并未改变。”
杨振这番话说完,平台之上陪着皇帝召对的几个大臣皆捋须点头不已。 尤其是洪承畴,一边点头,一边目光炯炯地看着杨振。 洪承畴原本还真把杨振当成了一个单纯的边镇将领,认为他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精通兵法谋略兼且艺高人胆大的将门世家子罢了。 但是此时一看,他却赫然发觉,这个杨振绝不是一般的边镇将领,除了精通武略,怕是还有满腹文韬,除了是一个大大的将才之外,竟然还是一个帅才。 洪承畴正琢磨着,要不要出声替杨振分说两句,在崇祯皇帝的面前给他帮帮腔,就在他准备开口之际,突听得崇祯皇帝长叹一声说道: “汉卿你这番话,倒是与洪爱卿日前对朕所言相差无几。今番辽东有此大捷,朕正想着调集各镇大军,东西夹击,一鼓作气,彻底剿平东虏,却不料你们都是这般想法!”
崇祯皇帝说完这个话,又是一声长叹,神情之中,更是突然透出无尽的疲惫与失落。 崇祯皇帝这个话,成功地打消了洪承畴插话替杨振圆场的想法。 而崇祯皇帝的这个话,也让杨振的心里一阵后怕。 这要是不来京师一趟,不来面见皇帝一回,跟他说清楚辽东的局面,照他这么决策,后果还真是不堪设想。 一念及此,杨振当即离座,跪在地上,冲着崇祯皇帝说道:“征东平辽,剿灭东虏,乃微臣平生志愿!若能三年两载平灭丑虏,微臣岂敢多言?! “然而辽东大局如此,正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此时只合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陛下,须知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按理说,杨振在皇帝面前说他小不忍则乱大谋,搁在别的皇帝身上,那定然要勃然大怒,治他个不敬之罪。 然而,崇祯皇帝却颇不同,听了杨振这话,并没有当即发作,只是脸色阴郁,满面愁容。 过了片刻,崇祯皇帝从座塌上起身,上前几步,将杨振从地上搀扶起来,按坐在赐给他的锦凳上,然后自己在平台上踱步徘徊。 又过了一会儿,方才又叹了口气,说道:“汉卿所言,有一定道理,朕,也不是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辽东局面,自萨尔浒一战之后,的确是沉疴痼疾,有些积重难返了。可是——” 崇祯皇帝踱步徘徊了一阵,又来到杨振的面前,皱着眉,苦着脸,说道:“可是,辽饷已征二十年,辽事犹未平定。如今又加征剿饷,而匪患亦不靖,眼下朝廷财力不济,朝中大臣又议征练饷。然则天下百姓,皆朕赤子,朕怎忍看天下百姓年复一年加征赋税,累吾民食不能果腹,衣不能蔽体,甚至于流离失所,无以为生?!每思及此,朕心实痛,朕心实痛啊!”
崇祯皇帝这番话说的是语带哽咽,动情至极,几乎潸然泪下。 而他这话一说出来,在场的众人,不管是洪承畴、陈新甲、张若麒,还是有如家臣的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以及在场的众多内臣大珰,一时之间,呼呼啦啦地全都跪了一地。 这些人跪下之后,不约而同地齐声说道:“臣等有罪,臣等有罪!”
杨振原本刚被崇祯皇帝从地上扶起来,此时见了这个场面,也赶紧跟着又跪在了地上。 只是,眼见这些人叩首于地,口称有罪的架势,他的心里却极其不是滋味。 这些人跪在地上,一个个面无表情口称有罪,看那架势十分熟练,显然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这样做了。 崇祯皇帝高高在上,很多问题他根本没有办法自己解决,只能依靠满朝文武、内外大臣,然而这些内外臣子们,面对艰难的时局,显然也拿不出任何办法,到头来,只会跪在地上口称有罪。 看见这个场面,莫说崇祯皇帝了,就连杨振的心中都感到十分的憋闷。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有点明白为什么两年之后,崇祯皇帝要接受陈新甲他们这些人的建议,非要调集重兵,与满清在松锦之地进行决战了。 沉重的辽饷已经压得大明朝廷喘不过气了,财政破产近在眼前。 尤其是,辽饷当中的大部分,还都给了喂不熟的白眼狼祖大寿及其麾下的辽东军,这叫崇祯皇帝如何忍得下去? 辽饷征了二十多年,不仅辽东没有平定,而且搞得关内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为了剿灭匪患,崇祯皇帝又不得不在辽饷之外,加征剿饷,原来想的是只征收一年,但是一年结束,匪患没有消除,反而更严重了。 而朝廷大臣们给崇祯皇帝的对策是,继续加征另外一项赋税,叫做练饷,目的是训练更多的军队去剿灭叛乱。 面对朝廷财政枯竭的局面,拿不出银子的崇祯皇帝,只得采取这个意见。 然而这个法子一出来,无异于是抱薪救火,结果当然是适得其反,不仅没有扑灭关内的流寇,反而让流寇的势力越发不可收拾,最后攻陷京师。 来自后世的杨振,有时候也很迷惑,搞不清楚崇祯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是饮鸩止渴的法子,为什么他非要这么做。 现在,他有点明白了。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没钱。 升斗小民没钱会饿死,九五之尊没钱同样只能上吊去了。 历史上,崇祯皇帝很可能也是意识到了三饷的危险,所以才急于速战速决平了辽东,赶紧停了辽饷,然后与民休息。 可惜的是,他这么做,同样是适得其反。 他孤注一掷、急于求成的结果是,不仅没有一战平定辽东,反而全军覆没,从此丢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