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领着沈廷扬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位于旅顺南城的总镇府二堂议事厅内,先是分了宾主坐定,然后叫人接连上了茶水和点心。 跟随杨振左右的金海镇诸将,见自家都督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朝廷户部郎中如此热情,当下人人也变得格外上心起来,对于自家都督和这个朝廷郎中的对话,自是侧耳倾听。 “敢问沈郎中,你们这次运送漕粮从淮安出海北上到这里,航程一共花费了多少天?”
众人落座后,杨振先是劝说沈廷扬喝了茶水,尝了几口点心,然后笑着开始询问情况。 而沈廷扬闻言之后,放下了手中明显带有江南风味的精致糕点,立刻笑着回答道: “回都督的话,我们三月十二卯时从淮安出,一路沿海北上风向颇有利,至今日抵都督处,海上航行耗时不过九日。”
其实早在崇祯十三年的时候,沈廷扬就已经实际验证过海上漕运的可行了,当时他雇船从淮安东出海,北上沿海航行,一路抵达天津卫,一共耗时十五天。 而且其中还有五天,是停船在港口等风的时间。 如果去掉等风的五天时间,那么在风向顺利的情况下,从淮安出海北上,即使航行至天津,所需要的时间也只有区区十天而已。 这个速度,可比走大运河的漕运快多了。 而且,长江以北的海面上几乎没有什么海盗,海上除了风浪威胁,没有别的威胁。 与此相应的是,如果走大运河的漕运,那威胁可就多了去了,耗时自然也多了不少。 事实上,就算没有崇祯十四年运河山东段的李青山之乱,漕运也并不安全。 一方面,眼下运河沿线的各路土匪流贼有很多,漕船北上需要大批漕丁押船护漕才行,不可控的风险太多。 另一方面,到了明末崇祯年间,运河年久失修,很多地方河道淤塞,难于通行,遇上淤塞的河段,就需要临时转为陆上运输,耗费大量人力物力。 再一个,运河上不光是行漕运的漕船,它还通行很多其他长短途的官船、商船等船只,一旦遇上拥堵,或者排队过闸,那耗时就更不可控了。 当然,除此之外,漕船北上所过之处,要经过很多关卡,很多官员都有上下其手的机会。 而凡此种种,一旦转到了海上,就全没有了。 不光是土匪流寇的直接威胁没有了,而且其他的威胁也将大为降低。 跟船的船工也好,护漕的漕丁也好,包括掌管漕运的官员们,都会因为走海路,而失去上下其手或者监守自盗的机会。 因为海运的航路,几乎是直达目的地的,从淮安出海,直航旅顺口或者直航天津卫,中间不在沿途停靠装卸。 管你是船工、漕丁,又或者是漕运官员,根本没有机会搞什么漂没、私卖等监守自盗的把戏。 这样一来,效率自然大为提高,起码在用时和成本上远胜从前。 “海上漕运,省时省力,由此可见一斑。沈郎中经理海上漕运,利国利民,实在是漕粮北运的一大创举,必将青史留名!”
“都督过奖了,沈某愧不敢当。若说海上漕运,其实早有先例可循,只是——,呵呵,也是多亏当今圣上英明,此番海上漕运才能成行。”
沈廷扬对于杨振的夸赞,虽然心中受用,但是却苦笑着连连谦虚。 而且话里话外,一听就知道必有隐情。 而这其中的隐情,杨振就是用脚后跟思考,也大体知道是怎么回事。 其实归根到底,不过是海运触碰了传统运河漕运的既得利益群体而已,正所谓,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废漕改海断然不许。 莫说民间了,就单说朝廷上吧,掌管漕运的官员就有一大批,比如什么漕运总督了,户部督漕侍郎了,包括沿着运河遍设的漕运衙署、仓储,以及税关税吏、漕丁们了。 这些人跟百万漕工一样,都是依附在运河漕运上生存的人。 一旦海运大兴,废漕改海的话,他们这些人靠什么立足靠什么发家致富呢? 也因此,尽管海上漕运有百利而无一弊,可就是无法大行开来,以至于华夏的海运,包括远洋海船的修造,都受到了极大的不利影响。 当然了,这个问题不是一时形成的,而且牵一发而动全身,杨振现在也没有办法立刻扭转这个局面。 要彻底扭转这个局面,需要继续等待最有利的时机。 不过,现在有了沈廷扬倡言海运之利,并且身体力行地在经理海上漕运,一旦开了头,形成了好的先例,那么将来只要时机成熟,其实说改变也就改变了。 杨振对此还是乐观的。 “是啊,圣明无过于天子。”
杨振随口附和了一句,然后接着问道: “那么,沈郎中,你们这次海上漕运,一共起运北上多少漕粮?”
“不敢欺瞒都督,本次海运北来,共动用船只大小四百多艘,起运麦豆粟米二十万石!”
“哦?有这么多?我看此次入港船只,大小不过百余艘——” “都督容禀,来旅顺口的船只,只是其中三分之一。另有大小三百条运粮船,已经刘公岛,驶往登州方向去了!”
面对杨振的疑惑,沈廷扬立刻说明了其中原委。 “因为都督兼领金海、登莱二镇防务,沈某率船队行经成山头外海之时,登莱东路俞总兵那边,要求沈某派人先行到旅顺口请令报备。 “沈某这里,本有为都督麾下转运军粮之任务,迟早要来交卸,于是便带了其中百余条粮船径直来了都督此处,此番运抵旅顺口的军粮,共计五万石!”
“五万石?”
“正是!”
“一百多条船,才运五万石?”
“这个,沈某在淮安能够征集到的海船,多数都是江淮一带的平底沙船,还有一些是由大的漕舫船改造而成,数量虽多,运力却有限。”
对于杨振的惊讶,沈廷扬一愣之下,随即只能苦笑着进行回应。 “船队多数船只,一次只能装载三五百石不等,其中最大者运量不过一千石。是以,四百多条船,一次不过运粮二十万石。”
但是沈廷扬说到这里,看着已经有些恍然大悟的杨振,突然极有信心地补充道: “不过,都督不用担心。眼下扬州、淮安等处仓场,已有征收到的去年漕粮以及冲抵近年来积欠漕米的麦豆杂粮超过四百万石。 “其中有两百万石,圣上已经明旨拨付海运,专为平虏复辽之用。眼下海路北运来的漕粮,只是第一批军粮而已。往后海运畅通,沈某将率船队陆续北运!”
“哦?”
杨振随口应了一声,暗自消化着沈廷扬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情况。 沈廷扬所说的这些话,至少流露出了三个意思。 其一,之前崇祯皇帝下旨江南地区可用麦豆杂粮冲抵漕米以及历年积欠的策略起作用了。 其二,崇祯皇帝以及现在京师朝堂的确是下了决心要解决辽东的问题了,否则的话不会将好不容易征集到的漕粮之一半,充作解决辽事的军粮。 其三,此次沈廷扬北运二十万石军粮,金海、登莱二镇兵马分得其中五万石,占其四分之一,为两成半,并非三成。 当然了,杨振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于斤斤计较。 事实上,有没有这五万石朝廷拨付的军粮,都不影响杨振接下来的作战行动。 毕竟他早已经未雨绸缪,又是屯垦种薯,又是征讨朝人和倭奴,已经攒够了大军作战所需的一应粮饷物资。 朝廷拨付的粮草如果到位了,那是锦上添花,如果口惠而实不至,最后没到位,该打的仗也要一样的打。 不过,通过沈廷扬北运粮秣的分配比例,杨振可以大体推断出同样参与平虏复辽作战的其他几路兵马的数量。 因此,沉吟了片刻之后,杨振开口问道: “首批二十万石,金海登莱二镇作战之兵马只占其中两成半,那么敢问沈郎中,剩余十五万石粮秣,朝廷可有分配之法?”
“不敢欺瞒都督,在下一切行止,皆是奉旨而行。据在下所知,户部领到的旨意是,都督麾下兵马的确只占此次平虏复辽作战所供粮秣饷械等物的两成半。”
对于杨振的询问,沈廷扬其实可以随便找个借口不予回答的,毕竟,杨振所问的东西,已经属于朝廷机密要务了,他没有回答的义务。 但是从他抵达旅顺口开始,杨振对他所表现出的尊重与热情以及其中饱含的诚恳,令他鬼使神差地认真回答了起来。 “至于另外十五万石军粮,在下在登州稍作停留休整之后,将分两批,一批十万石运往宁远外海觉华岛屯粮城,另一批五万石直接运往锦州海岸笔架山岛屯粮城。”
“运往锦州海岸笔架山岛五万石?”
“正是。”
杨振跟沈廷扬确认了一下之后,总算是略略明白了,自己占了两成半,其实并不算吃亏,毕竟曾经的辽饷大户辽东镇,这次也是只占两成半。 倒是洪承畴果然更得朝廷的信重,直接占了一半的比重。 不过,杨振马上就想到,这一半可能并非全是给予洪承畴麾下兵马的,毕竟洪承畴麾下兵马其实也就三四万精锐而已。 想到这里,杨振干脆明言问道:“呵呵,送往觉华岛的军粮占了五成,不知道沈郎中所领的旨意里,可有明确的分配之法?”
“这个倒是不曾有。”
这一次,沈廷扬倒是回答得很干脆。 不过,说完这话,他略想了想,马上就又补充道: “但是,据沈某私下了解的情况看,杨都督你孤悬敌后,粮饷不能不自主,不能自主则战守皆受影响。 “同时祖大帅那边,这两年一直是粮饷自主调配,朝廷将粮饷运至觉华岛或笔架山,一体拨付辽东镇。 “至于洪督师那里,据在下所知,五成粮饷当是由三路兵马所共用,洪督师所领蓟辽兵马亦占两成半,另有宣镇兵马一成半,大同兵马约一成。 “只不过蓟辽、宣镇、大同兵马由蓟辽督师府洪督师直接指挥,锦州祖大帅兵马和都督你所部兵马并受节制,具体战机把握可能要由两位爵帅定夺!”
沈廷扬这一番话,虽然并非朝廷旨意或者官方文书,但是却为僻居旅顺口的杨振提供了很多信息。 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不知道是朝廷出于保密的目的,还是因为办事拖沓,迄今没有定论,总而言之,自从上次沈迅传旨定下了朝廷决定在崇祯十五年四月底前发起平虏复辽作战的大政方针之后,京师方向,包括山海关兵部分司方向,就再也没有后续消息了。 山海镇、蓟州镇的兵马到底出没出关,宣府镇、大同镇的兵马到底到没到位,以及最后出兵多少,始终没有一点消息传来。 虽然杨振麾下的兵马主要是辽东半岛所在的东线敌后作战,并无其他边镇的兵马前来金海镇增援,可是他也希望能从全局上了解一些情况。 然而,除了催他在四月底前率先发起对虏作战之外,再无人顾及他这里了,至少辽西那边什么消息也不传达给他。 这让他十分无奈。 好在今天沈廷扬来了,总算是让他从粮饷分配的角度对全局有了一点掌握。 “原来如此。感谢沈郎中解惑!”
“都督客气了。据说都督麾下有八大团营,朝廷那边本该按六万兵马供给都督平辽粮秣的三成,如今只给两成半,已是有所亏欠了。”
面对杨振的致谢,沈廷扬忙欠身致意,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对杨振的敬意。 “好在都督奉旨募民屯垦,如今已有所成,事实上也不差那半成粮秣——,呵呵,都督莫生气,据说,这是内阁首辅周阁老在圣上面前的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