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兴坊。 一处茶肆中。 “你想知道的,我已告知你,你还来作甚?”
说话的,是一个女尼。 竟是不久前才从瓦棺寺中离开的妙寂女尼。 她离开瓦棺寺后,并未离开道兴坊。 只因她孑然一身,并无去处。 她本有个平静喜乐的家,只是这个家张是被人了。 家破人亡,血海深仇。 后经人指点,才在瓦棺寺一待就是十几年。 瓦棺寺成了她栖身之处,也是心安之所。 离了寺,她心中茫然,不知所以,只好在道兴坊寻了一处地方住了下来。 此时与她相对而坐的,是一个身形纤弱,相貌秀丽,眉眼间自有几分怯怯羞涩的娇媚,如此颜色姿态,最是令天下男子我见犹怜,心中蠢动,见之难忘。 女子螓首低垂,用娇滴滴、怯懦懦的声音道:“小妹是来感谢姐姐的,多谢姐姐告知小妹那朱良平日往来之地。”
妙寂女尼对她言谢不置一词,僧帽下一双淡淡峨眉轻蹙:“我告知你此事,只是见你与我同病相怜,心中不忍。”
“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殃及无辜,且算计的还是那人,你知不知道,那人是何等人物?你算计他,若让他知晓,来日可难得好下场。”
这怯羞女子,竟正是江舟在当月楼所见的歌女。 “姐姐,王兰为报父仇,早已不惜此身,他若能为我报仇雪恨,王兰纵然粉身碎骨,身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是心甘情愿,又有何惧?”
她面上笑容娇怯,音容皆令人平生温香之意,但说出的话,却没有几分温度,反透着凄冷冷之意。 妙寂女尼闻言沉默。 她与王兰是萍水相逢,却可谓是同病相怜,自然能理解其中心绪,也说不出责怪的话语来。 换了是她,若知道仇人是谁,也许会比王兰更加绝决。 片刻才叹道:“话虽如此,但朱家非同小可,你纵然将他牵扯进来,也未必有用,” “且那人也不是易与之辈,岂会任你摆弄?”
王兰垂首低笑:“那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若只有我一人,那是永生永世也休想报得父仇,那人越是非凡,岂不越有希望扳倒朱家?”
妙寂女尼张了张口,终究是没能把劝说的话说出口。 只好叹了口气:“唉,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便起身离去了。 …… 这一日。 玉京神都。 含元金阙。 帝芒难得上朝,端坐垂帘之后。 鱼玄素才三呼叩拜,百官朝仪方尽,在其高声喧唱“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后,声未落尽,便有大臣抱笏而出。 “启奏陛下!”
“臣有本奏!”
帘后,帝芒一手微抬,鱼玄素便高呼:“奏——!”
“臣要弹劾冢宰李东阳,训教弟子无方,致令其娇纵疏狂,目无尊卑,藐视礼法,无朝廷上令,擅闯卿门府第,伤人无数,欺辱上卿,锁拿命官,欺君惘上!”
文武百官原先个个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事不关己。 但此话一出,都不由心中一惊,各自相视。 殿上喧哗微起。 “哦?”
帝芒的声音从帘后传出,似乎有些诧异好奇。 “训教弟子无方?”
帝芒似是奇怪道:“李卿,你何时又收了弟子?朕怎的不知?”
列位百官之首位的李东阳,听闻自己被弹劾,却并无焦急恼怒之色。 反而神色如常,似乎被弹劾的人不是他一般。 此时圣意垂询,才抱笏出班:“启奏陛下,臣近日并未收授弟子?”
帝芒语声更显诧异:“既是如此,你说的又是谁人?”
他问的自然是那弹劾的言官。 那言官对李东阳怒目瞪视一眼,才道:“陛下,正是庶吉常士,阳州江都士史,江舟!”
“江舟?”
帝芒念叨了下,才道:“这倒奇了。”
“朕倒是记得此人,仪容端正,文武兼修,虽是有些稚嫩之气,锋芒稍显,毕竟年轻,也是人之常情,” “却颇知大义,也知理晓礼,可不像你说的这般啊。”
那言官梗着脖子道:“陛下,臣不识此人,不知其本性真伪,只知臣所言,句句属实,无半句虚言!”
“阳州太守府,刺史府,六府台,皆有弹劾此人奏疏呈至,请陛下过目!”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叠奏疏,双手举起。 鱼玄素回头看了一眼,得到示意,便走下玉陛,接过奏疏,呈到了帘前。 帝芒伸手取过。 金殿一片沉寂,帘后响起一阵沙沙的纸张翻动之声。 过了片刻,奏疏又从帘后递了出来。 “李卿,你也看看吧。”
李东阳施礼道:“回陛下,不必了,臣已经看过。”
“哦?”
帝芒奇道:“这可都是弹劾你那弟子的,刺史府、太守府、六府台,还有江都十数位上卿、公侯,都上了疏,都是历数你那弟子之罪,” “这些罪,条条桩桩,可都是重罪,若是真的,朕非但要问他的罪,李卿你可也是要受牵连的。”
李东阳知其之意,神色不改道:“陛下,臣为宰辅,有辅佐陛下治天下之责,先为陛下筛阅奏章之权,臣确是可将此些奏疏扣下,” “但臣问心无愧,退一步说,臣纵然有罪,也当由陛下圣裁,岂可滥用职权,以谋私利?”
“哈哈哈哈!”
帝芒大笑道:“李卿果然不愧是朕的宰辅,有此大公之心,朕何忧之有?”
话锋一转,又道:“黄周,朕虽赐尔等虽御史风闻言事之权,却也不可如此轻言轻信,下去吧。”
那叫黄周的言官浑身一震,身形摇摇欲坠。 帝芒的声音却已再次响起:“退朝罢。”
…… 江都。 江宅。 “……这就是史、朱、王、谢,江都四大高门。”
梅清臣喝了口茶,润了润干涩的嗓子,目光炯炯,看向江舟,似要看他听完自己所说的这些,是何反应,又敢不敢继续扣着朱双明。 他这次亲自上门来,就是想为江舟述说其中利害,斟酌权衡。 仅仅是这几天,不仅是他,连江舟自己,也都感受到了一丝画自各方的压力。 连襄王昨日都邀他过府饮宴,虽没有明说,话里话外却都在劝他,让他不要太过较真。 江舟没有理会梅清臣,两指捏起,轻轻捻动。 想着梅清臣所说,不由笑着念道:“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梅清臣听在耳中,不由奇怪:“江大人这是何意?”
他也是文人,自不难听出这几句话中之意,倒是有些像在说那四家的富贵权势,可是其中有些东西却不明不白,陌生的很,而且也对不上号啊…… 江舟笑着摇摇头:“心有所想,随口一说罢了,梅大人不必在意。”
梅清臣与他详述的江都四大高门,史、朱、王、谢,其隐在文人清风高洁之风骨、雄深雅健之文章下,是何等滔天富贵、权势。 官场之上,门生故旧,盘根错结,散布朝堂天下,无处不在。 民间,营生经济,遍布大稷四方,通达夷狄蛮戎,远及四海。 朝野,仙门,天下,市井,绿林…… 这般富贵权势,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倒令江舟想起彼世那部巨著中所述,很巧,同样也是四家。 虽是大有不同,但其富贵、权势,何其相似? 这些话,倒不足与外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