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小僧恭敬不如从命,有劳诸位居士了。”
法海微微一笑,也不拒绝。 刚才说话的当口,他已经听到那边那些兴奋的侠少侠女们说了不少话。 也大概知道了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 这些侠少侠女,竟然大部分都是来自三山五宗,其余的也多是这蜀地一带的江湖门派。 他们是下山来投奔一个什么升平军的义军,想要到这大蜀川中,斩杀一个妖魔作为投名状。 那升平军显然也怕这些名门侠少侠女出状况,派来了一些同样是出自三山五宗的高手随行。 他眼前这个展姓青年,便是为首之人。 法海也有意去看看,他们口中那个为祸甚烈的妖魔是什么角色,若真是如他们所说,正好顺手除去。 也可以借此机会,从这些人身上窥探三山五宗的虚实。 总比他什么都不知道,就一头撞上去的好。 “什么恭敬不如从命?咱们是在帮你好吧!怎么说得像咱们在求你一样?”
那少女有些不满道。 法海一笑置之,也不以为意。 虽然只是三两句话,但他也算是看出来了。 这群侠少侠女,都是些初生牛犊。 初入江湖,雄心万丈,对世间一切都有着无比浪漫的憧憬。 仿佛他们一入江湖,便能凭借掌中刀剑,大杀四方,行侠仗义,扬名天下,尽展平生抱负。 跟本体和彼世许多年轻人一样,刚刚毕业时一样一样的,没毕业这前,满以为自己一毕业就能进入大公司,不是世界五百强也是国内知名企业。 轻轻松松月入几万,一年买车,两年买房,三年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理想很美,现实很惨。 辛辛苦苦打拼近十年,以前想都没想过的苦全都吃了个遍,连月入过万都没实现…… 甚至往后十几年都看没到实现这个目标的希望…… 不过想法虽然天真,但终究心地还是好的。 或许也正因为没有经历过俗世的浸染,有会拥有这种干净。 对他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能心怀善意。 法海与本体异体同心,本质没有什么不同,也只在心性上有细微差别。 而且这具化身较本体更具慈悲。 哪怕是本体,也不会拒绝守护这份干净的善意。 何况是法海? 那展姓青年又用略带疑惑的目光看了一眼法海,点点头,便回头大声道:“好了,大伙儿也休息够了,天色不早了,都起来赶路吧!”
他在众少侠中声望似乎很高,一言之下,本还在兴奋地讨论着的少侠们纷纷收拾行装,站起身来。 还有人举起几杆旗幡,幡作二色,一者上书“扶危济困,除魔卫道”,一者上书“均平天下,四海升平”。 人人看到旗幡,面上都光亮许多,眸中满是雄心。 法海看得哑然。 果然是……青云之志啊…… 一行上百人,浩浩荡荡地便朝谷中走去。 “你念经念得还挺好听的。”
上路之后,没走多久,先前还避着法海的少女似乎耐不住寂寞,又凑了过来,转着眼珠子道。 “阿弥陀佛。”
法海低喧佛号,正色道:“此经小僧每日诵念,倒是熟稔于心,却不知好听不好听,但佛法广大,佛经之声,自然是世间最好听的声音,女居士能听出此中妙音,当是与我佛有缘。”
“……” 少女皱起秀眉,咬着嘴唇,似乎被法海这番话说得有些苦恼兼无语。 心中暗道:怎么跟师父说的话这么像?好烦啊!可我为什么有种被诱拐的感觉?对了,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算了,管他的。 不过一瞬,就将这些念头抛诸脑后,又道:“我叫濯缨,你叫什么名字?”
“小僧法号,法海。”
法海也没有刻意隐瞒,微笑直言道。 “法海?”
少女濯缨纤指抵唇,皱着眉念叨了几遍,似乎想要努力地记住一般。 片刻才用力一点头,不吝赞赏道:“嗯,这名字还不错。”
“……” 法海笑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女居士名字才真是人如其名。”
“咦?”
少女眼眸一亮:“这句话不错,本姑娘记住了!”
她似乎得了珍宝一宝,喜不自胜,竟在一旁呵呵直笑,自得其乐起来,也忘了之前找这和尚说话的初衷是什么。 另一边,展姓青年虽状似不在意,却一直在观查法海,对他们的对话自然都收在耳中。 听到“法海”二字,他隐隐有些熟悉之感,似乎在哪里听过。 不过他下山追随地首,也并不比这些师弟妹早多少,又一直随身护卫地首,对于俗世中的人事,也不甚了解。 不过,他经验虽欠缺,却十分敏锐,直觉此僧应该不似表面这般普通。 正寻思着,听到一旁一个不过十来岁,长得圆头圆耳的小和尚嘴里不住地念叨着。 不由道:“方正,你在念叨什么?”
圆头小和尚回头看了眼法海,眼中疑惑:“我在念那位师兄念的经。”
“哦?”
青年精神微振:“怎么?他念的经有什么问题?”
小和尚摇头道:“不是,只是我从未听过这些经文,我也不知……或许是我学法不精,未能遍读法经之故。”
“你还学法不精?”
一旁一位少侠撇嘴道:“三山五宗,蜀地一带同道,谁人不知你‘活经书’之名,白、赤、黄三脉诸部佛经你哪部没有读过?”
青年没有理会,继续问道:“方正,你觉得他念的经如何?”
方正正色道:“此经有大智慧、大神通,可惜,这位师兄未曾念全,要不然……” 他遗憾地叹了口气:“各家经籍,本为各家根本之秘,我若非有幸拜入伏虎寺,也看不得多少佛经。”
“可惜,若是天下各脉各门,都能摒弃门户之见,使天下人人能得聆我佛教诲,我佛大法何愁不能广传于世?”
青年翻了个白眼,没理会他这种天真之言。 想了想,放慢了脚步,来到法海身旁。 “法海大师,不知大师此行是要到何方?”
他的探询之意很明显,法海也没有隐瞒,笑道:“听闻蜀川之中,大峨山上,有我佛门一脉名宗,小僧有些疑难之处,想去讨教一番。”
“哦?”
青年指着那少女和圆头小和尚道:“那倒巧了,这位方正师弟正是大峨山伏虎寺弟子,濯缨师妹,也是大峨山中神水庵俗家弟子。”
方正小和尚连忙合什一礼,濯缨扬起下巴,颇显得意。 “阿弥陀佛,果真是缘法。”
法海笑道:“如此,届时还要请方正大师,濯居士多多指教。”
方正小和尚一阵手忙脚乱:“大梵无量,小僧才疏学浅,佛法不精,不敢当师兄这大师之称。”
倒是濯缨心安理得,还带着些得意道:“小和尚,你放心,到了大峨山上,有本姑娘罩着你!”
展姓青年等人都笑了起来。 自己不过十来岁,却管人家叫小和尚? 法海也是一笑,没有在意。 倒是方正和尚刚才话中似乎透露了一丝信息。 法海直接问道:“方正小师傅与大梵寺……?”
展姓青年笑道:“天下佛门,俱源出三脉,法海大师难道不知,神水庵与伏虎寺,都是大梵法脉?”
法海摇头:“却是小僧见识浅薄了。”
他心下也在摇头。 果然不愧是圣地宗门,真是到哪里都少不了这大梵寺。 展姓青年看着他笑道:“大师难道不惊讶?”
法海不解道:“为何惊讶?”
“大梵寺威震天下,乃古往今来之圣地佛境,便是仙门中人听了,都是个个敬仰。”
青年若有所指道:“大师是佛门中人,怎么反而似不以为然?”
他心中有疑,言语中一直未曾放弃探询。 法海自然听得出来,只不过他虽没有尽言,却也并不需要刻意隐瞒什么。 闻言只是微微一笑道:“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又来了……” 边上传来一声嘀咕,濯缨已经皱着小脸,又躲得远远云了。 青年微微皱眉。 他也听不懂,但他不说。 当着这么多师弟师妹,他丢不起这人。 只有方正小和尚嘴里喃喃重复着法海这几句话,眉头时紧时松。 显然是有所悟,却又不得其门而入。 法海见状,也不吝惜大法,便莞然一笑,指点道:“法无二乘,人有愚顿。”
“万法一如,随人以为高下。上乘人不见有法,中乘人见中乘法,下乘人见下乘法。法非有无,法因人有,无人,法不生。”
他转眼看了一眼展姓青年,笑道:“方才施主问小僧,为何不因大梵寺之名而动,非是小僧不敬大梵,而是在小僧眼中,世间之法,都是一般,无高下之分,只因人而异。”
不待青年说话,他又朝前面少侠们举着的旗幡道: “你们看那旗幡招摇,究竟是幡动,还是风动?”
“当然是风动!”
那濯缨也不知什么时候跳了回来,抢着道。 青年皱眉,略一迟疑道:“应是幡动。”
方正小和尚若有所思,半晌才道:“风未动,幡亦未动,是……小僧的心不能静。”
“哈哈哈,善哉,善哉。”
法海面含赞赏,轻笑几声,便不再言语。 没有得到确切答案,濯缨不满道:“什么呀?你打什么哑迷呢!”
“大师已经说了。”
方正摇头道:“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濯缨两眼线圈乱转:“什么乱七八糟的?”
方正却没理她,朝法海躬身合什一礼:“大师,不知弟子可对?”
他嘴上称呼已经更改,不再称师兄,而是以求法弟子自居。 “无谓对错。”
法海摇头道:“上乘人无心,住于清静。下乘人有心,住于有无是非。”
“什么!我听出来了,你是在说我和展师兄是什么下乘人,你骂人!”
濯缨气鼓鼓地道。 “呵呵。”
法海一笑置之。 “大师……” 方正小和尚有些踟蹰。 法海笑道:“但说无妨。”
难得遇上一个悟性极高之人,他也起了好为人师的兴致。 方正小和尚嗫嚅道:“弟子怎的……从未听过如此经法?”
法海笑道:“世人所学,皆是小乘法,小僧所学,乃大乘法,你自然未曾听过。”
濯缨又叫道:“好哇!和尚,还说不是骂人?你刚才还说法无二乘,没有高下之分,怎的现在又说什么大乘小乘?”
法海摇头道:“佛法之乘,非是高下之分,乘者,舟也,渡己者,舟小亦足,故唤小乘,渡众生者,舟大方可,故名大乘。”
“巧舌如簧!”
濯缨皱着一张小脸,却苦于肚子里没货,无法反驳。 “大乘佛法……” 方正喃喃念叨着,眼中渐放光芒,似乎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向法海,透出一种惊喜之色。 法海微微笑。 方正像得到了什么暗示一样,连连点头,又兴奋又强自抑制的模样,令展姓青年心中生疑。 不由道:“方正,你在做什么?”
“啊?哦!没什么没什么,大师方才当头棒喝,令方正顿悟疑难,是以高兴。”
方正露出憨笑,又朝法海看来,一双清澈大眼似乎在说:大师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 什么鬼?戏真多。 不过,法海也知道,这方正应该是清楚他的来历了。 或许是以为他有意隐瞒,才这般作派。 青年见状,摇摇头,便朝法海道:“法海大师佛法高深,不知对于妖魔之流,可有什么高见?”
法海道:“小僧行脚天下,也曾见得些妖魔,不知居士想问什么?”
青年道:“我等此去,便是要斩除一个为害蜀地百姓的恶妖。”
“只是此妖行踪诡秘,曾有不少侠义之士前来除妖,却都寻不到其踪迹,只能无功而返,不知大师可有妙法?”
法海略一沉吟道:“不知此妖可有来历?害人几何?又如何害人?”
青年摇头道:“无人知晓此妖来历,只知蜀地一带,自百余年前,便有此妖害人之说流传,蜀地百姓、来往商旅、鄙野流民,行至蜀川一带,便时有失踪,受害之人,不计其数。”
“我等此番,便是得知消息,此妖在大蜀川中出现,便寻踪追来,只是再往前百里,便是蜀川禁忌之地,若再寻不到,我等怕是也只能无功而返了。”
他说这话,却是不假。 他虽仍有考较探究法海的意思,但也一样期盼着法海当真有法子,能帮他们找到妖魔。 只刚才对方正的那一番“指点”,他虽不能全然听懂,却也知道此僧佛法高深得很,怕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他们此行动静颇大,若是无功而返,未免大失颜面,也让人小瞧了三山五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