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回狐狸谷这件事,绯音一直觉得,走向有些神奇。
就说她醒来那天吧,一睁开眼,重明就守在她床边了,说要跟她回狐狸谷。
她抽了口冷气,小心地问他为什么。
重明反问她:“你不是说我爱你么?”
绯音脸一红,结结巴巴地道:“那也……那也不用跟我回狐狸谷呀,给我一件你的随身之物就可以了。”
看见重明茫然不解的样子,她只好又解释:“大王,你不知道,您跟我回去,是要成亲的。”
狐狸谷当然不是人人都可以进的,试想一下,一只狐狸精在外历练,假设他业务能力很强,一下勾引了一百个人,难道这一百人统统都要带回狐狸谷吗?
如若真是这样,那么狐狸谷早就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所以老族长们想了个办法,每到考核年时,狐狸精们只需拿出情人们给的定情信物,在姻缘石面前测试就可以了,这跟他们的情人亲自到场的效果是一样的。
凡是狐狸精们带回来的情人,那一定是他们真心认可、愿意与之白头偕老的情人,只要通过了姻缘石的测试,全族会为他们举行盛大的婚礼。
当然凡人阳寿太短,是不能与狐妖白头偕老的,这不过是一个说法而已。
有很多狐妖也因为这一点,和凡人都是逢场作戏,真正带回去的也没几个。
人妖相恋,注定没有好下场,狐妖们总是聪明的,都会趋利避害,主动飞蛾扑火的,倒是罕见了。
重明听了她的解释,“嗯”了一声。
“那就成亲。”
绯音当时正在喝水,闻言一口水喷出来,呛进了气管里,咳得撕心裂肺。
重明伸出一只手,在她背上拍了拍,懒洋洋地问:“怎么,现在连水也不会喝了?”
绯音没空理会他的揶揄,惊魂甫定地问:“大王,您懂成亲是什么意思吗?”
是成亲啊!又不是杀人!他怎么答应地这么爽快?
重明的目光变得幽深。
“我比你懂。”
“可是……可是。”
绯音一时有些错乱。
“您不是每日都要杀三人么?去了狐狸谷,您还怎么杀人?难道要杀我的族人吗?”
重明右手搭在窗格子上,漫不经心地敲了几下。
“你乖一点,我就少杀几个,若再乖一点,兴许一个也不杀。”
直到现在,绯音也没弄清楚,重明眼里的“乖”,到底是个怎样的标准。
但她反省自身,过去哪里做的不周到的,现在都一一改正,对重明越发耐心,真是捧在手里都怕摔了,盛一碗汤都要吹凉了,才敢递到他手上。
他们没在黑风山修整几天,就启程去往狐狸谷,同行的还有喽啰甲,以及变成了野猪的喽啰乙,其余喽啰们都已命丧锁妖塔。
至于锁妖塔这件事,始终是个迷,就连重明也不明白,那股神秘剑气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绯音也是懵里懵懂,她的记忆还一直停留在梦里,凤凰展翼的那一刹那。
等她有意识时,自己就坐在一堆废墟里了,周围是芜尘子等人的尸体。
她吓坏了,还以为是自己杀的,可重明又告诉她,那些人和妖都是在锁妖塔坍塌时被砸死的。
听上去不怎么可信,如果芜尘子这样修为高深的老道都能被砸死,那她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虽然不可信,绯音却选择相信了,说她自欺欺人也好,说她胆小虚伪也罢,但比起让她背负百十条性命,她更愿意去相信重明编造的谎话。
明知不可能,却忍不住生出些希冀,那些人,应该不是她杀的吧?
总之这件事不能深思,否则就没完没了。
狐狸谷距黑风山并不遥远,走大路的话,半日的路程就到,但绯音一行人尽拣些偏僻山道走,这就绕了远路。
他们之所以这样做,除了带一头猪太过惹人注目以外,还有就是因为静虚宫一战,重明屠了满门。
此事一出,立刻震惊了大晁道坛,绯音和重明成了全国人民的公敌。
他们的画像是人手一份,见到了就要举报到官府,朝廷与道门通力合作,誓要将重明捕杀以谢冤魂。
当然这个决定,也给日后的大晁带来了灭顶之灾,神权高于皇权,皇室遭到倾轧,不过这都是后话。
他们挑山路走,也是为了省心,重明虽保证说不杀人了,但对数字三的执念还是在,要是碰上了围追堵截的道士,打起来麻烦,不如躲远点儿,而且山水风光秀丽,实在让绯音大饱了眼福。
说来她也倒霉得很,在狐狸谷生活了六百年,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周边一些村镇,好不容易出一趟谷,又在黑风山待了半年,要么就是去山脚的蒲县,世面委实没见过许多,连喽啰甲都讥笑她,是个乡巴佬。
绯音不得不请教他:“甲兄,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喽啰甲斜睨她一眼,得意地说:“那当然,九州大地,天南地北,我哪个地方没去过?你见过山海关外的飞雪吗?我见过,雪花有鹅毛般大,人站在雪地里,能埋到齐腰那么深,只消站上一炷香工夫,雪就落满了头,我最爱凡人作的一句诗,便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绯音从来都不知道,喽啰甲看着贼眉鼠眼的,竟然还会念诗。
她认识的人和妖里,只有姬承凌还有点文化,喜欢吟诗作画,而自从在黑风山被抓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有时绯音会忍不住怀疑,姬承凌是不是故意诓她,让她给重明吃下梦魂丹,和静虚宫的道士里应外合,好趁机逃出去。
毕竟那天的时机都太巧了,他们刚下山,那群道士就做好了围攻黑风山的准备。
但转念一想,姬承凌一直待在山上,根本没机会与山下的人取得联系,一切又只像个巧合而已。
绯音百思不得其解,只能随他去了。
她在口中将喽啰甲的诗默念了几句,竟真的仿佛看见了一条落满积雪的山道,上面留着浅浅的马蹄印。
清朗的月光一照,细雪闪闪发光,像撒满了盐巴。
她听得津津有味,连忙追问:“还有呢?你还去过哪里?”
“还有江南,去这种烟柳繁华之地,一定要挑个雨天,那才有意境,淫雨霏霏,披上蓑衣斗笠,寻到渡口,找个撑篙的老船夫,去湖上泛舟,看看烟雨笼罩下的江南,是怎样让人流连忘返,凡人也有诗词为证呢,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绯音羡慕不已:“甲兄,你去过这么多好地方,怎么还愿意待在黑风山上啊?”
喽啰甲的诗兴上来了,文绉绉地回她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
“那天下之大,你最难忘的是哪一处呢?”
“京都。”
见重明也在聚精会神地听,喽啰甲一下子紧张起来,清了下嗓,才说:“京都在天子脚下,自然比别处都要繁盛昌明,其中最值得一提的,便是上元节的鳌山灯会,从正月十五的酉时开始,直至十八才灭灯,届时满城华灯璀璨,亮如白昼,御街两侧摆满花灯,上面附有灯谜,猜中奖灯一盏,还有那鳌山灯,足有三层楼之高,说是天上宫阙、水晶楼阁也不为过。”
绯音听入了迷,嘴都合不上了,喃喃地说:“我也好想去啊……”
重明停下脚步。
“去。”
绯音很无奈:“大王,你忘了?咱们现在被通缉呢。”
“我给你变个模样。”
“您会障眼法?”
“这有什么不会的?”
“那为何我们之前不易容?”
还为了躲开道士们的搜捕走山路?
重明一愣:“忘了。”
“……”
绯音按了按额角,哄他:“那也不能现在去呀,听甲兄说,灯会是元宵节才开始,咱们的考核是大年三十,不如等过了考核,咱们成了亲,再去京都玩儿,您看如何?”
这一段话不知踩准了哪个点,重明高兴起来,两眼亮晶晶的,翘着唇角说:“那也行。”
他们一行三个人,外加一头猪,就这么一边躲追兵,一边欣赏风景,走走停停,本来十多日就能到的路程,竟硬生生让他们拖到了腊月。
眼看考核之期临近,实在拖不得了,才加快脚程,总算在十二月中旬赶到了狐狸谷外。
狐狸谷,顾名思义,是一片谷地,四面环山,这四座高山,相当于四面屏障,将狐狸谷与世隔绝起来。
入口只有一条,在谷地南面的半山腰上,有两株相生相傍的连理树,中间留了道缝隙,这缝隙便是狐狸谷唯一的出入口。
喽啰甲打量着那不足半人宽的口子,狐疑地问:“这么窄,只怕连小姑娘都进不去,咱们能进去吗?何况还有头猪。”
喽啰乙感觉自己的身材受到了鄙视,不满地哼唧了一声。
绯音笑道:“别担心,这只是个结界,为了防凡人的,待我打开结界,就会宽敞许多了。”
提起这个结界,又有一桩好笑的事。
绯音见都到家门口了,也不用着急,就寻了几块石头,在上面垫了块自己的帕子,才请重明坐下,又从行囊里掏出自己做的炊饼,分给了大家,边吃边讲起这则轶事。
也不知道是几百年前了,总之是绯音出生之前的事。
那时狐狸谷的入口就是这两株树,本以为够隐蔽了,谁知凡人的脑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有个以打渔为生的农夫,迷路行至此处,见了这两株树之间的孔隙,突发奇想,要钻一钻,费了牛鼻子老劲,偏偏还给他钻过来了。
狐狸谷突然闯进来个凡人,过了千百年无聊日子的狐妖们都乐坏了,东家请他喝茶,西家请他吃饭,杀鸡宰羊,忙得不亦乐乎。
还有两拨狐狸为了争他去谁家吃饭而打了一架,不少女狐狸精们说要嫁给他。
那渔民过了十几天神仙日子,等到两族族长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们想过杀人灭口,那时狐族还没受到天庭管控,杀个把人也不算什么。
但白狐族的老族长却是个慈悲性子,最后两边一合计,还是给渔民灌了失忆药,把他好好送了出去。
谁知那药还在研发阶段,不怎么灵,竟然给他记住了一半,沿途做了标记。
后来这事流传出去,官府还派人来查探过,有个文人还专门写了篇游记加以记载。
族长们怕出事,又在原有的结界上加了一层,此后就算有人想要从树缝里钻进来,也会被结界给弹出去,轻者失忆,重者变成傻子。
听到这里,喽啰甲忍不住问:“那如果是妖呢?”
“会现出原形。”
喽啰甲闻言,立刻从石头上跳了起来,远远地避开了结界。
绯音取笑他:“甲兄,不要紧张,你只要不擅闯就没事,不过你如此害怕,你的原形到底是什么啊?”
能不能看出妖怪的原形,得看彼此修为的高低,比如喽啰乙和她半斤八两,她就能一眼看出他是只猪妖,重明比她修为高出一截,她就影影绰绰地看不清。
喽啰甲的真身更清晰一点,也只能看出个大致形状,似乎是只灰不溜秋的小毛球。
喽啰甲支支吾吾,不想回答,重明却毫不留情地揭了他老底。
“他是只锦毛鼠。”
绯音了然。
至于破除结界的方式,还真不算高明,只要拔下一根狐狸毛,在左边这株树上搔三下,又在右边这株挠两下,再围着树走五圈,就可以了。
刚走完第五圈,两株缠绕在一起的古树就哗啦一声,向两边分开,留出一条容两人并肩而行的通道。
绯音牵住重明,与他十指相扣,身后跟着一头猪、一只锦毛鼠。
阔别半年后,终于回到了她朝思暮想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