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音在黑暗中惊醒。
醒来时，她浑身被剥得精光，不着寸缕，趴在一张长条木桌上，想要动弹，却浑身麻酥酥的，连抬一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她恐慌起来，眼珠转来转去。
黑暗中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像有人在拖着脚后跟在走路。
紧接着，嘎啦一声，一个戴着宽大兜帽的人举着灯台，推门走了进来。
他很矮，被厚重的黑色斗篷一压，瞧着像个孩子。
来人将烛台上的蜡烛一支支地点亮，随着灯光渐亮，绯音认出这是个很宽敞的房间，但里面没什么陈设，除了她身下的那一张木桌。
她哼了哼，发现自己还能说话，便问：“这是哪儿？”
“铸剑山庄。”
声音意外地苍老，绯音看着来人被兜帽遮得严严实实的侧脸，忽然觉得他异常眼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
那人点燃最后一支蜡烛，将灯台放在墙角，脱下了那件厚实的斗篷。
原来，他并不是个小孩儿，而是个腰身佝偻的老人。
肌肉松弛的脸上长满了褐色的老年斑，眼下两个鱼泡儿大的眼袋，还有一只酒糟鼻，像被大雨泡发了的馍，丑陋的令人恶心。
他一边挽着衣袖，一边朝绯音走来。
绯音闻到了一阵陈腐的气味，不臭，但也不好闻，就像柜子顶上那些积年的灰尘。
她猛地记起来，这人是在哪里见过的了。
“是你！”
她大感惊诧：“那个在街上撞了我的人！”
她还记得，重明很不喜欢他身上的气味，说那是一种死人的味道。
“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甲兄呢？”
绯音惊慌失措，她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喽啰甲的背上，她恳求他放她下来。
狐狸谷那么多人的性命危在旦夕，她不能不管，可喽啰甲只是不停地跑，而她失血过多，晕厥了过去。
老人缓缓地问：“你找他？”
话音落地，他佝偻的身板直了起来，像竹节儿似的越拔越高，脸也在诡异地变形，渐渐地，变成了喽啰甲的模样。
绯音的侧脸贴在桌上，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你……你是甲兄？”
“不是一直都是，从出黑风山起才是，这之前，我是他。”
老人说完，脸又换了个模样，这次不是喽啰甲贼眉鼠眼的那张脸，而是一位玉树临风的贵公子，是姬承凌。
绯音恍然大悟。
难怪……
难怪一向粗鲁的喽啰甲突然念起诗来，难怪他那么怕谷口的结界，难怪姬承凌口吻里对天界诸神不怎么敬畏，难怪他知晓这么多她都不知道的传闻秘辛。
绯音的牙齿打起颤来：“你……你到底是谁？”
老人温和地提示她：“这里是铸剑山庄，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铸剑山庄，还有非凡的易容术。
绯音瞪大眼睛。
“轩辕……你就是轩辕家最后的那个传人。”
“答对了。”
老人笑了笑，露出没剩几颗的牙齿，光秃秃的牙床鲜红，像一张血盆大口。
绯音害怕极了，想要起身，却一丝力气也没有。
老人看穿她的想法，淡淡地劝她：“别费劲了，你喝了曼陀罗兑的水，也叫罂粟花，凡间的医生常用来麻醉止痛，对你们这些妖怪也有用。”
顿了顿，他又说：“其实，你倒应该感激我，接下来我要做的事，你会很需要这东西，当年躺在这里的那个孩子，想要我还不给，最后疼得直哭呢。”
一个“疼”字让绯音更惊恐。
“谁疼得直哭？你要干什么？”
老人露出一个古怪笑容：“我要剖开你的后背。”
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却是用相当平和的语调讲述的。
绯音瞬间崩溃了，大滴眼泪从眼眶争先恐后地涌出，如果她能动，一定会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得罪过你，我甚至都不认得你……”
“我也不认识你，但你跟九婴有点关系。”
绯音边哭边说：“我不是九婴，她已经死了。”
为什么人人都觉得她是九婴？可她明明就是绯音，一头再平凡不过的红狐狸。
她记得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母亲还在的时候，她总喜欢在狐狸谷的青草地上打滚，滚一圈，头发上就沾一根草，她的娘亲会温柔地替她拿掉。
后来长大了，她就成了狐狸谷闻名的败类，孩子们编歌谣奚落她，她手臂上挎着菜篮匆匆走过，全当听不见。
九婴会那么窝囊吗？
她不会，她会用拳头教他们礼貌，所以她不是九婴，她只是她自己。
老人咧嘴笑了笑：“别误会，九婴当然是死了，我没说你是她，说实话，我也怀疑过，但她的死是我亲眼见到的，作不了假，而神仙又没有转世，所以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也弄不明白，但你们之间一定有些关联，不然，为什么你总会梦到她呢？对不对？”
“就算我和她有关联，你抓我做什么呢？”
“剑。”
烛火在老人浑浊的眼珠里跳跃，他露出一个阴森贪婪的笑，一张老脸诡谲起来。
“我要那把神剑，它是我的，却被她给抢走了。”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愤恨。
“九婴，她是个小偷！她偷了我的剑，我找了整整六百年，好不容易才探测到一丝剑气，就在你身上！”
“从前我找不到，是因为你们狐狸谷的结界，哼，不得不说，这种古老的结界有时还是起点作用。”
绯音恍然大悟，想起第一次去山洞给姬承凌送饭，他解开了身上的绳子，她那时以为他预备逃跑。
现在想想，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二皇子，还被饿了两天，哪里来的力气自救呢？
想必那时她看见的姬承凌，应该就已经是这个轩辕扮的假货了，之后种种，不过是他一直在套自己的话。
她那么蠢，还主动向他述说自己的梦境。
她的眼泪不再流了，而是气得咬牙切齿：“你化成姬承凌的样子，就是为了接近我？”
老人嘿嘿笑了两声。
“我是想趁机带走你，可凤凰竟然也在，他的模样变了，但我认得出，那就是他，他的喜好还跟九婴一样，爱穿一身黑衣，分明是只凤凰，却喜阴畏热，听闻他堕入魔道后，一直待在魔沼避世不出，没想到竟是放了一个分身出来，连记忆也没有，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为了忌讳他，迟迟不下手的，若我早点带你出来，也许早就拿到神剑了。”
说到这里，他满脸惆怅，似模似样地长叹一声：“小姑娘，你看，我已经老成这样了，时光不等人啊。”
绯音冷冷地道：“我没有那把破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
老人宽和地笑了笑。
“它就在你的身体里，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重明为何总能在你逃跑的路上，提前等你么？”
“那是因为你体内有神剑，而剑又是用他的羽翼铸成的，是他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就是你们心有灵犀，你一旦离去，他会有感觉。”
“还有静虚宫，锁妖塔的废墟和那群道士的尸身上，都附着有强烈的剑气，如果不是体内有神剑，你当真以为，一座矗立了几百年的九层锁妖塔，能被你劈竹笋一样的劈开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一个东西触上了绯音的后背，她虽动弹不了，但感觉还在，那东西冰冰凉凉，沿着她脊骨的方向向下滑动，还有些痒，像是毛笔的笔尖。
“九婴应该把神剑，藏在了你的脊梁骨里，”老人阴沉地宣布，“我要剖开来看看。”
话音落地，一把薄刃小刀就刺入了她背部的皮肤。
因为喝了曼陀罗水，绯音没有任何痛觉，只是感觉身体里插入了一个冰冷的东西。
紧接着，那把刀从她左边肩膀的位置，贴着她的脊梁骨，以一条直线划了下去。
“没有？”
轩辕盯着划开的脊背，一脸难以置信，又揉了揉老眼，可面前那摊被他剖开的血肉里，确实只有一根脊梁骨，没有他心心念念的那把预言中的神剑，他此生铸造出的最完美的作品。
“怎么会没有？”
闭眼沉默的绯音听到这句话，倏然睁开眼睛，她癫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竹篮打水一场空，老头儿，你气不气？”
“你闭嘴！”
轩辕没好气地呵斥一声。
绯音才不会听他的，继续哈哈大笑，被人当成砧板上的鱼肉宰割，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到了极限。
她不遗余力地嘲讽老人是痴心妄想，自作聪明，找了六百年又怎样，找六千年、六万年他都找不到。
轩辕气疯了，翻出针线，想要把这女人的嘴缝上，但看到自己气得直哆嗦的手时，他的心底突然闪过一道灵光，嘴里颠三倒四地说起胡话：“不，不，我没错，一定是那样，一定是那样……”
“一定是哪样啊？”
轩辕没有理她，而是手指头翻飞，穿针引线地缝补起她的身体，牛骨针穿过皮肉时，会发出噗嗤噗嗤的响声。
跟纳鞋底子的声音有点像，绯音心想。
也不知道轩辕老头儿的绣工怎样，但好歹是把她后背给缝上了，脊梁骨不用在晾在外头了，绯音多少松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死不了，只要妖丹没有损坏，就算给她开个颅，对于他们妖来说，都是区区皮外伤。
轩辕绕到她头这一侧，两手一推，那木桌竟然被他推动了，原来他在木桌的四只腿上，各装了铁轮，这样一来，长条木桌就成了可活动的了。
绯音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她连问都懒得问，随他将自己推出了房间。
他们穿过又长又曲折的一条走廊，四下很黑，全靠轩辕手里提着的一盏素纱灯笼照亮。
绯音侧着脸，看见影子在墙上游走，像幽灵一样。
经过了无数道暗门，他们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石室，绯音开始慌张起来，她感受到了一阵热浪扑面而来，还闻到了很重的硫磺味。
“这是哪里？你带我来……”
剩下的话不用再问，因为她已经看到石室中央，那口巨大的火池。
“轩辕家的铸剑炉。”
老人弯下本就弯曲的腰，将她从木桌上打横抱了起来。
绯音惊恐万分，被芜尘子扔进炼丹炉的记忆涌进脑海，她还记得那烈火灼身的感觉，无法催动妖丹，撑出一层护法屏障，她会被活活烧成飞灰的。
“你要干什么？你……你不想要剑了？”
轩辕老了，力气就跟指缝里的细沙一样，流失的所剩无几了。
铸剑是个费力活儿，光是打铁就不容易，凡人说人生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打铁排在第一，要在炼炉旁日夜忍受炎热，还要不厌其烦地用铁锤锻打铁块，使之成形。
他年轻的时候，能打铁几个时辰都不累，一眯眼的工夫就修整过来了。
而现在呢，抱个姑娘都抱不动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腔里像装了口破风箱。
他边喘边说：“没有错，铸剑我比你更懂，一把剑的铸成，当然需要真火的历练。”
“你疯了……”绯音喃喃道，“你真的是个疯子……”
背后的皮肤率先感受到那股逼人的热浪，或许火舌已经舔上了她赤裸的身体，她不知道，她没有痛觉，她无法挣扎。
绯音最后看到的，是老人朝她露出的一个笑容。
说来奇怪，那抹笑看上去竟然有些羞赧，轩辕的一双老眼忽然清澈起来，黑瞳里闪耀着雀跃与期待。
这一刻，他就像个小孩，怀揣着梦想，第一次走进家族的铸剑炉，想要锻造出一把传世名剑，孩子式的神情与老迈的面容在那一刻诡异地达成了融合。
接着，托着她的那双手一松，她坠入了滚烫的熔炉里。
掉下去的那一瞬间，绯音看到无数火星飞溅了出来，像夜空里划过的流星，让她想起重明展翼的那个夜晚。
他拖着火红的尾羽，在天际翱翔，半边天空都因他照亮。
画面一闪，婆婆那张皱成橘皮的脸骤然闯入她的脑海。
她枯瘦的指尖抓住自己的手，抓的那样紧，指甲几乎要掐入肉里，然后她猛地睁开那双瞎眼，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你会死。”
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
真可惜啊，死前没有见到重明最后一眼，他还好吗？他去哪里了呢？
他知不知道，红狐狸就要死了？
燃烧的火焰一寸一寸，吞噬了她的身体、她的头发、和她的脸。
绯音安详地闭上眼睛，去迎接属于她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