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尚小,彼时,江陵突遭百年不遇的水患,我奉召前来与先帝商议解决之法,途径后花园,远远瞧见缺了一颗牙的你跟在九皇子殿下身后讨甜糕吃。”
“那时候,只觉得那个小姑娘眉眼似曾相似,却从未想过你我之间竟还有这样的渊源。”
江江静静聆听着宋旌文的话,脑海不自觉浮现出昔日的画面,对于宋旌文所说的初见,她毫无印象,大概那只是宫讳之中的匆忙一瞥,是仅属于一个人的记忆。“江江,”宋旌文唤她,似有若无的酒气随着他的声音一块儿飘过来,“这两个字是你的名字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少女终于将目光从庭院的某一处移开,对上中年男人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眸,“江是我阿娘的姓,一开始不过是襁褓之中的代称,后来叫着叫着便叫顺口了,我阿娘索性就没替我取其他名字。”
宋旌文苦笑,“你阿娘恨我,约莫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其实你是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官名的。”
听了对方的话,江江如一潭死水般寂静的面上渐渐惊起一层微波,她动了动嘴唇,明明想问些什么,喉间的话最终还是止在了唇舌。猜出她心底的疑问,宋旌文垂眸,缓缓道,“你叫宋熹微,晨光熹微的意思,我入京赶考的前一夜,将这个名字放在了你阿娘的针线篮里,她……大抵是恨我,所以才不肯叫你这个名字。”
“熹微,”江江轻念了一遍,而后温声道,“算得上是个好名字,能想出这两个字,倒也不枉费你饱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
听见她带着讽刺意味的尖酸之言,宋旌文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失声笑了起来。笑够了以后,宋旌文看着江江忽然开口问了一句,“你会熬银耳莲子羹吗?”
突如其来的询问使得江江微微一怔,她没来由的想起从前阿娘倚靠在火炉前用小瓷罐熬银耳莲子羹的场面。见江江迟迟没有回话,宋旌文缓缓从木箱上站起,有风自他身后而来,宽大的衣袍被吹的紧贴在身上,“你阿娘精于刺绣,却不善厨艺,她做的所有东西里,唯有银耳莲子羹最好喝。”
“银耳莲子羹……真的好喝吗?”
“真的好喝!”
面对江江的疑问,宋旌文给出了笃定的答案。而这一瞬,江江突然明白了阿娘从前为什么那么爱给她和夙淮熬他们不喜欢喝的银耳莲子羹。因为……这是唯一一样被那个人称赞过的食物。人们总喜欢把情愫寄托在某一个物件上,祖母想念江江,所以将思念寄托在了她的嫁妆上,江郁鲽想念宋旌文,所以将思念寄托在了一碗又一碗的银耳莲子羹上。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阿娘或许还一直深爱着眼前这个男人,江江鼻尖蓦地酸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爱也容易,恨也容易,最怕的是一半爱一半恨。“宋大人,”江江眼眶温热,强忍着悬而未泣的哽咽一字一句问道,“我阿娘对于你来说究竟算什么?”
宋旌文没有立刻回答江江的问话,沉默好半天之后,方才低低开口说了句,“你阿娘是个好人。”
说完这一句,他迈开脚步兀自朝院门外走去,临出门时复停下,背对着江江轻声问,“你的头近来还疼吗?”
突如其来的关怀让江江怔了一下,盯着那个所谓父亲的背影,江江皱了皱眉。莫名其妙的头疼是她少时多出来的毛病,这些年看过不少名医圣手,无一人能摸出根源来,幸而夙淮在宫外寻了位见多识广的游僧,每月提炼一颗止疼的丹药方才压制住她头痛的毛病。抱着阿娘的牌位回归曲池前,游僧托人一次性送来了三十六颗止疼丹药,她方才能毫无任何感觉的度过这三年。只是,这莫名其妙的病症她从未与宋氏的任何一个人言及过,而宋旌文又是如何知晓的?未等江江开口询问,宋旌文率先解释道,“前日里陛下托我打听宫外医者时,曾提起过此事,江江,看来……不仅你祖母疼你,陛下亦是很疼你的。”
语毕,宋旌文伸手推开半掩着的院门,头也不回的走开了,看着那一抹已被岁月蹉跎的不再年轻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院外阑珊烛火下,江江忍不住的想,大煜权倾朝野的宋丞相果真是喝多了……若非真的醉了,又怎会来到她这儿说那么多有的没的。这一夜过后,转眼就到了入宫的日子,比皇城之中的车轿先来的,是东缉事厂的厂公大人。浩浩荡荡的马车打从东缉事厂涌入丞相府,欢喜带着几十箱金银珠宝与盛安城里不下百间的房契走到宋丞相新找回来的女儿面前,眉清目秀的好看少年看着那个姑娘含笑问,“江江,你真的想好了要嫁给他吗?”
被他唤做江江的姑娘垂下长长的睫毛,一脸平静的点了点头。得到确定的答案,欢喜勾了勾唇角,他明明是笑着的表情,可眼睛里却偏起了一层潮湿的大雾。有些话问出来的时候,其实已经早就有了答案,仍旧还要固执的问出来,不过是心底的一点点奢望在作祟。“即是这样,那么……”欢喜侧身,从侍者手中接过一卷背部雕刻着凤凰于飞的竹简,后退一步恭恭敬敬的递与江江,“小喜祝阿姐往后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隔了一段漫长的岁月,眼前这个已经长成大人模样的孩子再一次以阿姐之称唤她,江江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时光逆转,一切又回到了岁小他跟在她身后奶声奶气的唤阿姐的年纪。“小喜,”江江抬手碰了碰少年递过来的竹简,却没有伸手接过,“你这是……”“阿姐出阁,小喜心中甚是欢喜,特备钱财万贯珠宝千件,锦缎铺契数百为阿姐添妆。”
祖母给的嫁妆已足够多,欢喜此番备下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二则加起来,比当年宋芊芊嫁入皇宫为后时还要丰厚一倍。权倾朝野的宋丞相遗失在外的小姐重回府门,嫁的是当今天子,而为其置办嫁妆的是盛安城只手遮天的东缉事厂厂公大人,一时间,有关于江江的传闻到处都是,京都里人人都羡慕这位小姐生来好命,却从没有人晓得她丧母的苦楚。当然,这些江江都是不知道的,欢喜来过不久后,江江便以宋熹微这个名字被宫里来的马车接走了。车轿打从宫门口碾过时,她掀开帷幕朝外望了一眼,盛安城的风景由近变远,最后被两扇锈红大门永远的隔绝在外,放下帷幕,江江面朝着车轿前进的方向坐直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