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知知渐渐忘了那名想与她对食的宫人是何模样,但她却永远也忘不了那日慈宁宫院里落在蟒袍少年身上的霞光有多旖旎。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几件不为人知的事,而欢喜便是知知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多少次偶然相遇,她站在一众宫女之中向他俯身行礼,即便从来不敢抬头去看他,即便那个人也从未曾将目光投掷过来,可知知仍然会因为这一次又一次的偶遇而生出强烈悸动。如果说,东缉事厂的厂公是掠过青空的雄鹰,那么做为浣衣局小宫女的她大抵是一只不起眼的玄驹,玄驹与雄鹰之间隔着天与地,此生注定遥不可及。但距离并不妨碍玄驹将雄鹰偷偷装进心里。阿丑没来浣衣局之前,怕人取笑自个儿不自量力,她的一腔温柔情愫都紧紧捂着不敢显露半分,阿丑来了,那些密密匝匝满的快要溢出来的心事像是突然找到了宣泄口一样。某个失眠的深夜,知知拉着阿丑坐在屋外窗下,彼时,下了好大好大的雪,知知将晚饭省下的白吉饼分一半给阿丑,一边吃一边感概冬日的月色不常有。两人说着说着,知知突然问了句,“阿丑,你有喜欢的人吗?”
喜欢的人?听见这几个字的时候,阿丑没来由的想起某个人趴在他肩头说的那句——“我处心积虑蓄谋已久,想做的是你的如意郎君!”
如意郎君?而今再听这句话多么的可笑,她的如意郎君亲手要了他们孩子的命。思及此处,恨从心来,于是,阿丑一字一句无比坚定的道,“没有,我没有喜欢的人。”
知知不疑有他,自顾自的往下道,“阿丑,我心里有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只是每次想起那个人都觉着好高兴。”
“能让你觉着高兴的人,便该是喜欢罢。”
“可是……”知知神色稍暗,抓着白吉饼的指尖微微收紧,“我配不上他。”
“阿丑,你知道吗,我从前真真儿瞧不起那些个为了得到一点庇护便与太监对食的宫女,好好儿姑娘家委身于一个残缺不全的人,岂不就是自轻自贱么,但当我遇见那个人以后,曾经的偏见荡然无存,有且仅有的,是刻进骨子里的自卑。”
“我常常忍不住的想,倘若能入那个人的眼,就算这辈子无儿无女也值当,但我同时也很清楚,一个浣衣局里小小的婢女,哪儿有资格入他的眼。”
“阿丑,你说命运为何这样不公,假使咱们不是这皇城之中最卑贱的人,是不是……是不是就能……”就能如何,知知并没有说,一如她没有道出那个人的名字一样。漫无边际的雪夜里,年岁尚小的宫女握着半块白吉饼,耷拉着脑袋低低诉讲述心事,凛冽的冬风擦着裙裾吹过,带来阵阵寒气。阿丑抬头看着半空中密密麻麻的雪花,神色怔怔,“许是因为我有个阿弟做了太监,所以我私心里并不觉着太监就比常人矮上一截。”
“知知,”她收回目光看着旁侧之人,认认真真的道,“我亦不觉得咱们卑贱,权势易得,真心难求,和出身比起来,你满满当当的心意才更为珍贵,假使老天爷垂怜,我多希望我的阿弟能遇见你这样好的姑娘,若有人陪着他,我往后便无需在怕他一个人孤单了。”
听见阿丑说自个儿有个弟弟是太监,知知先是一惊,而后生出许许多多的同情与怜悯,她张开臂膀抱住阿丑,试图用自己的怀抱给同样凄苦的对方带去一二分的温度。被这样一双手环住,阿丑胸中忽而一暖,鬼使神差下,她将下颌抵在少女瘦弱的肩膀上,坦诚道——“知知,阿丑不是我的名字,我叫江江,江郁鲽的江。”
次日天明,落了整整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住,晨起清扫院落的时候,管事的刘公公带着一名新人走了进来,新人名叫弥迩,据说是因为做错了事被主子惩罚至此。十二人的通铺原已住满了,但恰好有位宫女到了年龄被放出宫,于是,空出来的那张床就成了弥迩的榻。对于初来者,阿梅抱着极大的敌意,总想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但弥迩显然不是好惹的。阿梅命令弥迩将水缸挑满,而弥迩一掌击碎了院里的缸子,阿梅不许弥迩吃饭,弥迩直接将整张桌子都带翻了,阿梅连同几名宫女一块儿将弥迩关在卧房门外,可房门却被弥迩一脚踹烂,阿梅搜肠刮肚千方百计的为难新来的弥迩,她想尽办法却从无一次压过对方。有一回,阿梅端了一盆凉的刺骨的冷水对着正蹲在地上清洗衣物的弥迩兜头而下,大冷天,宫女身上都穿着厚厚的夹袄,一盆泼下去,被冷水浸透的棉绒紧贴在肌肤上,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光是看着,江江已不受控制的打了一个寒颤儿,偏弥迩一点瑟缩之意也没有。面无表情的拧干袖口,弥迩抬了抬眼皮,短暂的思考后,她猛地出手,一把擒住阿梅后脖颈,腕上用力将对方死死的按进了一旁垒成半人高的雪堆里。弥迩的速度极快,出手极狠,阿梅即便拼尽全身力气反抗,也无法挣脱半分,那一回,如果不是刘管事来的及时,兴许阿梅会被摁死在那堆雪里。自那以后,阿梅总算瞧出来了,弥迩与旁的宫女是不一样的,起码不是她能够招惹的,甚至就连她的相好,这浣衣局里的管事刘太监也有意无意的让着弥迩。弱的怕硬的,硬的怕狠的,弥迩便属于最后一种,这个总是冷着一张脸,喜怒永远不形于色的新来者仿佛有种与身俱来的戾气,她一举手一投足,不似伺候人的宫女,倒像是握惯了刀枪的杀手。知知眉眼聚起的是少女的温柔,而弥迩,这个年岁同知知相差无几的姑娘,仅是抬一抬睑,便教人心头不由得一颤。毫无疑问,这样的弥迩成了浣衣局里所有人都不敢招惹的存在,而她,也从不将浣衣局里的人放在眼里,只除了……那个脸上有着烧伤印记的宫女阿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