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主家来的人,主家的人亦是第一次见到三岁以后的她。中年妇人目光扫过来,瞥见唯一站着的泱泱,那双精于算计的眸子里有陌生,有打量,还有……一闪而过的厌恶和鄙夷。是了,是相见不识的陌生,是嫡系家仆对庶出一脉与生俱来的厌恶,以及对她做出未婚先孕这等丑事的鄙夷。中年妇人挪开视线,撅起嘴轻轻吹了吹漂在茶汤最上层的浮沫,杯壁快要递到唇边,她却没喝,而是突然出声,接着方才没说完的话继续道。“泱小姐这般资质,比不得当年的老姑奶奶,主家亦没指望她能飞上枝头,只盼着她能在这庄里好好养病,不想,养着养着,竟在肚子里养出了个野种。”
阿婆不敢辩一句,只一个劲儿的说,“是奴妇的错,奴妇没看顾好泱小姐,奴妇该死,奴妇罪该万死……”“主家仁善,不教你死,”赵妈妈放下手中茶盏,起身走至阿婆身旁,握着阿婆手腕子扶她起身,在站直的那一刻,她指尖徒然攥紧,一字一句威胁般的道,“但若这等丑闻走漏一点风声,主家有的是办法教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上了年纪的人,身上的骨头是酥的,稍一受力便像是要碎了般,手腕被人忽的攥如此之紧,阿婆忍不住呻吟出声。阿元心疼阿婆,见状,她下意识上前去推管事妈妈,管事妈妈勃然大怒,扬起巴掌就要扇阿元。泱泱心疼阿元,在管事妈妈扬起巴掌那一瞬,她想也没想,径直冲上去替阿元生生挨下了那一巴掌。清脆的耳光声响起,周遭训斥呻吟声骤止,就连众人的呼吸声也在这一刹不约而同的屏住。最先从错愕中醒过神来的是阿元,她攀住泱泱胳膊须臾红了眼,“旁人挨打都往后头躲,偏你不顾一切的往前冲,你……你这个……你这个大傻子。”
许是有些气急败坏,阿元有些口不择言,但纵然是骂,也掩不住骂声下蓄的满满当当的心疼。那一耳光,用了十足十的力道,泱泱被打的眼冒金星,愣怔了好一会子,而她清明过来的第一时间,是庆幸巴掌还好没落在阿元脸上。庶女再卑贱,家奴再得势,总归还是要分个主仆的,意识到自个儿挥出去的巴掌落到了谁身上,赵妈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将吃痛的手缓握成拳,瞧着近旁姑娘迅速肿起来的面颊,梗着脖子絮絮道,“奴妇没想打小姐,是泱小姐自己送上来的,这可怪不得奴妇。”
“你……”阿元气不过想要争辩,但她甫一开口,便被泱泱用身体隔在背后。地窖里圈养了二十多年的庶女,瘦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但偏就是这样赢弱的她,像一堵牢不可破的石墙,将想护的人坚定不移的护在身后。紧接着,阿元听到了那句教她心甘情愿随面前人涉足虎穴龙潭,并致死也不悔的话。面前人盯着眉眼刻薄的管事妈妈,咬紧牙关一字一句,认真且笃定的说:“有我在,谁也不许欺负阿元。”
她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怕的声儿都在打颤,可她还是说了出来。话弦儿落地的那一刻,阿元下意识侧过头去看泱泱,桃李年华芳颜正娇的姑娘,怯懦又勇敢,柔软又坚毅。有的人行过千山跨过万水,一同走了十万八千里的路,却也只是泛泛之交。而有的人,只需要一个动作一句话,便轻轻松松免去千山万水十万八千里的苦,成为旁人心上再也不会西沉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