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酒絮絮叨叨的说着那些与欢喜所提的问题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直到面前杯盏里的茶都凉了,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欢喜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他向来耐性不好,尤其是在本就悬着心事的当下,几次想出声打断对方的话头,但最终又将冲动都一一按了下去。直到,白清酒一边转着案上杯盏一边面无表情的说出那句,“欢喜大人你看,她嫡亲的小弟和丈夫只分出这一点可怜巴巴的关注就能教她幻若新生,可她嫡亲的小弟和丈夫多吝啬啊,非得在拂光殿里的那位娘娘消失不见了以后,才肯多瞧她一眼……”从这番夹杂着浓浓哀怨意味的话语里听出几分旁的玄机,欢喜蹭的一下站起,掌心撑着桌案异常激动的问,“你在河西真的见过我阿姐,是不是?”
本就迫切的情绪被对方深藏的弦外之音撩拨至最盛,一惯总爱将别人逼疯而自个儿向来都端着副冷静自持模样的东缉事厂厂公,竟鲜少的流露出了好似一戳就破的脆弱模样。将欢喜身上这份从不多见的柔软之势收入眼底,白清酒半点悲悯的感觉也没有,甚至,他打从心底里油然而生出了一种嘲讽之意。“我坐在这儿同大人说了这么多槿妃娘娘的事,可至始至终,大人脑子里头装的就只有拂光殿里的那位娘娘,”白清酒抬头,注视着方寸之外年轻权臣那张美无方物的脸,嗤笑出声,“周氏这一血脉、周殿心和杜婉妗儿子这一身份就教你那般膈应吗,为什么你宁愿做拂光殿里那位娘娘受千夫所指的阉宦弟弟欢喜,也不愿意成为堂堂周氏将门虎女周槿夕的弟弟周霁月,大人风华正茂的好年岁便糊涂了,分不清自个儿身体里流的血和谁是一样的了吗?”
“周九卿!”
欢喜徒然拔高音量,呵斥住对方越来越无状的言语,情急之下,他喊了他本来的名字。那三个太久没人再称呼过的字眼响在耳边,白清酒怔了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位东缉事厂的厂公大人唤的是自己。长衡山左辅阁少主,公子清酒,都不是真正的他,那些不过是主子为教他方便行事冠在他头上的浮名。真正的他,是大煜王朝赫赫有名的周大将军之孙,是连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宋瑜都争不过的翎琊将军之子,是盛安城中臭名昭著的九卿公子。话……该从哪儿说起呢?他是周九卿的时候,同时已经是长衡山上左辅阁少主白清酒了,他的主子布局,走一步思百步,他这颗棋子,早在先任丞相宋旌文还没有被连根拔起之际,就已经为对付河西洮氏而早早安插下了。对了,他的主子是九五王座上心机与城府无人能出其右的年轻帝王。堂姊周槿夕在主子还没坐上皇位之前,就已经是主子的人了,在遇到东缉事厂的欢喜大人自请入宫为妃之前,她一直都替被困红墙碧瓦里的尊者奔走于宫外各种各样的要事中。而周九卿,是在堂姊周槿夕大手笔购下听音小筑初掌暗魇那一刻,紧随其后跪倒在皇子脚下奉上一颗拳拳衷心的。那一年,他的主子对他说不需他做任何事,只管恪守本分便好。本分?对于一个昌隆鼎盛势如中天的将军府公子来说,吃喝玩乐呼卢喝雉不就是本分么?谨遵主子吩咐,这些年他不务正业放浪形骸,做足了鲜衣怒马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该有的纨绔模样,若不是身后供他倚仗的家族之势实在庞大,就凭着从前他那副作威作福千金一掷的可憎派头,盛安城中的百姓早就拿食指点在他鼻子上直截了当的斥他是膏粱子弟混世魔王了。兢兢业业玩物丧志了一年又一年,他的主子却从未褒奖过他,甚至连苛责指教也很少,有时候周九卿会忍不住的想,是不是自个儿扮二世祖的样子扮的太像,令他的主子误以为他本就是这般不成器的浪荡子,把他当作了一颗弃子因而才从不与他联系。乳母江氏的女儿自曲池折返入了拂光殿,因缘际会下他与那位宋娘娘亲近了起来,终于,他的主子适才因为情爱里的那股子醋劲儿愿意多看他一眼。主子将假周霁月这颗棋子安插入将军府前,不曾与他事先言明,意识到九五王座上的那个人终于要动将军府的权势了,他不可抑制的萎靡了一段时间。拂光殿里的娘娘女扮男装邀他在宫外的明月坊相见,那位娘娘转着手中茶盏问他,“周九卿,难道你真的甘心屈居于旁人之下吗?”
不止这一问,那日她还跟他说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以及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言语云云,无非是诱他助她登顶后位,而最终他只对她说了句,“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宋妃娘娘定能如愿以偿。”
所谓如愿以偿,倒不是他应承帮她,而是他心里清楚的知道他的主子会把她想要的亲自捧到她跟前,压根儿就无须他周九卿多此一举。也就是那日,就是拂光殿里的那位娘娘戴上黑纱走出明月坊便撞上假周霁月,而他以要看完明月姑娘舞姿为借口独自留下来的那日,一直坐在磬书楼雅间窗口处注视着明月坊中一切的主子来到他跟前,在他眼皮子底下铺陈开了一条通往长衡山左辅阁的道儿。宋妃娘娘没了孩子,他跟着阿娘的脚踪去往拂光殿探过一回病后,便离开了盛安城。所有人都说,纨绔子周九卿在堂弟周霁月执掌大权后,自知京中再无好日子过,便乘马浪迹天涯了。市井茶余饭罢咀嚼出的闲言碎语攀过几重山掠过几程水传至当事人周九卿耳中时,他已是左辅阁最惊才绝艳的少主。端坐神坛,睥睨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