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闻及这一句,小四儿愣了一愣,少顷,他微微挑起眉尾,耷拉下眼皮望着同坐于马背上却还没有自个儿肩膀高的男孩,“你要留在东缉事厂?”
“嗯!”
鹿生重重的点了点头。“小崽子,你知不知道东缉事厂是什么地方,东缉事厂里头的又是些什么人?”
“我……”鹿生略作迟疑,摇了摇头,老老实实答,“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说要留下,”小四儿一巴掌拍在鹿生后脑勺上,“小爷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东缉事厂里头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盛安城百姓恨咱们恨的咬牙切齿,若非有厂公坐镇,不说庙堂上文臣学士口诛笔伐,单是市井酸儒的唾沫星子就能把咱们淹死,你呀……”他顿了会子,竟油然而生出一种只有好东西才会有的怜惜之情,娓娓规劝,“你呀,年岁还小,留在东缉事厂,是自毁前程,诺——”小四儿抬手一指,指着前方重兵把守的双扇大门,“过了那道坎,踏进京都盛安,你走你的阳关大道,我过我的独木小桥,咱们就此分道扬镳。”
果然,到了目的地,贵人们是要扔下他的,不知怎地,鹿生没来由的难过,这一点伤情浮上面颊,将他原该青涩稚嫩的孩童面庞,缀的黯淡又颓靡。敏锐察觉到身前孩童一瞬低落的情绪,小四儿侧头泠声问,“不高兴了?”
“不是不高兴……”“那是什么?”
“是……”鹿生情不自禁哽咽,贵人肯载他兄妹二人一程,已是施恩,没得再强留的道理,只不过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拖着个尚未满月的婴孩,他实在有些吃力,莫说什么会不会前程,便是生计都着难。“四儿爷,”怀揣着最后一分希冀,鹿生抓住番子握住缰绳的手,瓮声瓮气求,“我不怕被人恨,也不怕被人骂,就让我留下来罢,我会的多吃的少,手脚也勤快,而且……而且还分文不要,只盼有份活计有个庇护所,能养活舍妹……”许是这个八岁孩童流露出来的脆弱勾起了番子的同情心,又许是透过眼前人看见了一般年纪时同样走投无路的自己,小四儿突然就心软了。他抽出被握住的那只手,在男孩涕泗横流的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尔后又将沾满眼泪鼻涕的掌心在对方衣服上擦了擦,片刻后意识到男孩衣服也脏兮兮,他嫌恶的皱了皱眉。踌躇少顷,番子小四儿毫不犹豫的掀开鹿生衣领,将黏糊糊的掌心贴在男孩后背蹭了蹭。那只宽大泛凉的手沿脖颈探入那一瞬,鹿生猛的耸了耸肩,就在他不自觉扭动上身的档口,忽听背后番子用扔给他干饼时的那种不耐烦语气说——“行了行了,别在前头耷拉个脸,给谁看呢,爷答应你就是了,等到了地儿,爷亲自去求厂公把你这个碎崽子留下来。”
“四儿爷,”鹿生怯怯地补充,“还有我小妹。”
“是是是,还有你小妹,你们两个小碎崽子一块儿留下来,成了吧?”
“……”“成不成?”
“成!”
马车进了盛安城,没有回东缉事厂,而是直直驶向了宫门,禁中规矩多,没有谕旨手令,寻常番子轻易是入不得的。那辆镌刻着白芍花开的漆黑马车驮着两位贵人入了宫门,沿红墙碧瓦围成的长道儿疾驰而去,余下的人便可自行散了。一路舟车劳顿,旁的番子不约而同的滚回东缉事厂补觉去了,唯独答应过要央求厂公留下鹿生兄妹二人的小四儿,还打着哈欠携鹿生兄妹满脸不情愿的在宫门口站着。禁中的规矩多,东缉事厂的规矩也一点儿不少,小四儿在厂公跟前虽能得几分脸面,但纵是再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绝不敢做出先斩后奏的事。遂只得在宫门口等着,等到主子忙完禁中事出来,征得同意,方敢带人回厂。禁中事似是很繁琐,三个人直等到日薄西山,等到月牙儿都快爬上柳梢头了,那辆漆黑色的马车才从宫道上缓缓驶出。远远瞧见轿檐下燃着禅悦香的旒球已经被摘下,小四儿心知,另一位微服随行的贵人已经不在轿厢里头了,他冲鹿生使了一个眼神,两人一前一后迎了上去。前室驱马侍从瞥见小四儿和紧跟在小四儿身后抱着女婴的男孩,转身冲端坐在帷幕帘后的主子低声禀了几句话,主子约是不愿意搭理他们,回过身后的侍从朝一侧牵了牵缰绳,欲绕过他们往外走。小四儿灵透,在前室侍从摆弄缰绳之际便猜出了结果,也不知何处生出的勇气,他竟小跑过去一把拽住了侍从手里的缰绳。马车被勒停的那一刻,恐惧感才后知后觉的蹿上心头,可事儿已做下,再想后悔已经晚了。紧张的咽了咽口水,小四儿讪笑着开口,“厂公……”“狗奴才,你当真以为咱家作恶多端罪孽深重,需要积功德消业障才能得福报?”
小四儿一句话还未说完,主子愠怒的声儿便从轿厢里头传了出来,他赫然,慌慌张张跪在地上,鹿生见状,也赶忙委身屈膝。“厂公……”再开口,小四儿的声音里已有惊怖之意,他哆哆嗦嗦道,“厂公福寿天成如意延年,奴才携他兄妹二人等在此处绝无要为厂公积功德消业障的意思,奴才就是看他们可怜……”“小四儿,”轿厢里头的人轻唤了一声番子的名字,恹恹问,“你随咱家灭人满门,白刀子捅进去红刀子抽出来,怎就不觉得那些死在你手底下的人可怜?”
“奴才……奴才……”主子波澜不惊的语气夹杂着一丝淡得几乎辨不出来的不悦,小四儿听的心惊肉跳。所有勇气仿佛全都在拽住马头缰绳那一刻用尽,反反复复呢喃了奴才二字好几遍,祈求主子留下鹿生兄妹的话却再也没胆量吐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