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奇怪的人……”阿元看着脚踩厚厚积雪含泪走出庭院的陌生男子,忍不住出声低喃。泱泱亦觉奇怪,但她奇怪的点并非在那位对着她磕头拜新年的陌生男子身上,而在于自己。明明是素不相识,她浅薄记忆里全无分毫印象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对着那张清清瘦瘦白白净净的面庞,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尤其当他开口说话,年轻儿郎生脆生脆的声儿传进耳朵里,这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更甚,就好像……他这个人和他的声音,都曾陪她走过某段席卷而居的艰难岁月。似是生来便带着股子融入骨髓的倦懒劲儿,想不明白的事,泱泱总会习惯性的抛到脑后,在未寻到有追寻意义的蛛丝马迹前,绝不拿到心上碾转揣摩。关好院门,捡起搁置在一旁的汤婆子,泱泱推着阿元进了屋。翌日,天明。泱泱褪下身上的粗布麻衣,更换了件藕粉色襦裙,自被河西家主洮松关进书房暗室后,她很少再穿鲜亮的衣服,一开始是没有机会,后来逃到京都囿于生计,又没有心思打扮,但……今儿个不一样,今儿是大年初一,要到磬书楼吃娇耳。她换好衣服后便直接入了厨房,洗手和面压皮剁肉馅,赶出门前给还在熟睡中的阿元先做了一碗,端着热气腾腾的娇耳放置于食案上,并用月牙盘细心盖好,再略略拾掇一番后方才出门。一只脚将踩上朱雀长街的地界,耳边便传来阵阵噼里啪啦的炸裂声,是早起的幼童在点爆竹,泱泱抬起一只手轻捂在耳朵上,闷头径直往长公主府所在的方向走去。昨夜的雪积的太厚了,公主府里的侍从虽早早在花圃上方搭了草棚遮挡,但泱泱还是有些不放心,现下距离那位盲眼郎君到来还有好几个时辰,她想绕到贵人府里先去瞧一瞧那一园本就不坚韧的白芍花苗。阿元睡醒从床上起来,在屋里屋外各寻了一遍,没看见泱泱踪影,猜着她已经出门,便自个儿坐到食案旁,掀开月牙盘,乖觉的将那碗还温着的娇耳吃了个精光。填饱肚子,她推着双轮椅坐在洞开的房门口,百无聊赖的审视着外间镀了一层银装的世界。这百无聊赖的一坐,直坐到晌午时分,冷风卷着寒气拍到身上,阿元被冻的实在有些受不了了,适才推动身下双轮椅轱辘,准备退回避风的里屋。然而,就在她推着双轮椅轱辘刚转过身那一刻,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指节叩击门扉发出的轻响,她应声回头,紧闭的院门正好被人从外推开,没了遮挡,盲眼郎君怡丽风姿昭然若见。“咦……”阿元疑惑的低呼一声,原本平平展展的双眉也不自觉微微蹙起。从这句几不可察的低呼声中确定对方身份,盲眼郎君轻声开口,“阿元姑娘,我来接泱泱。”
他说话的时候,端着一派云淡风轻的温润模样,声儿也平平的,没掺杂丝毫情绪在里头,可阿元就是觉得畏惧。自他出现在院门外起,就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笼过来,阿元被这股子直逼人心魄的威压压的连大气儿也不敢换。咽了咽口水,将倏忽绷紧的神经松缓,阿元觑着院门口盲眼郎君的面色,小心翼翼问,“泱泱没跟你在一块儿吗?她一大早就出了门,到现在也不曾回来,我以为……”“以为你们去了磬书楼吃娇耳。”
得到又失去的恐慌感,夙淮在江江身上反反复复体会过一遍又一遍,而这一次,听见阿元嘴里的那句“她一大早就出了门到现在也不曾回来”,那种熟悉的恐慌感又如永不停息的浪潮般朝他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与此同时,被他派遣到泱泱跟前儿暗中行使保护之责的死士弥迩,竟忽的出现在他身畔,神色慌张的说:“主子,不好了……”从前一直隐匿于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着江江的死士弥迩,在江江消失不见的这些年里,又重新回到了帝王左右,但当那个同江江长得一模一样却叫泱泱的姑娘策马出现在京都城门下时,她再次离开帝王,悄无声息的伴在泱泱旁侧。今儿大清早,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泱泱从家里出来,躲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朝长公主府育着白芍花的偏院走去。这些年,满盛安城里谁人不知,那所育着白芍花苗的偏院是宁长公主最大的禁忌,皇女脚踪儿从不肯踏入半分,甚至连在偏院里上值的侍从也不待见,育有白芍花苗的偏院属于长公主府邸的一部分,但不属于长公主愿意涉足的地界。皇女痛恨白芍花,宁愿连那所偏院一块儿恨上,却始终不肯将其移出府外。白芍花苗一年一年的种,又一年一年的死,而她一年一年从不曾去瞧过一回。偏院侍从春来秋走换了好几茬,从前见过宋妃娘娘的少之又少,外加宁长公主从不踏入,泱泱姑娘决定随皇女府中管事入偏院侍弄那片白芍花苗时,陛下没过分制止,只在暗中清理了些可能见过宋妃娘娘的侍从,并增添了几个护从。慈宁宫里的老祖宗薨了后,宁长公主同陛下的关系便不大好了,弥迩将杀害老祖宗的江江从大理寺牢房里劫出运送入将军府,在那之后的某一天,宁长公主拿着封书契突然夜闯御前,半是耍赖半是胁迫的逼心怀愧疚的陛下在那封写着“此一生不许死士弥迩踏入长公主府半步”的书契上按下了手印。有约在先,弥迩不好跟进天家贵女府邸,想着内院还安插的有护从,她便只随行到府外,亲眼瞧着泱泱姑娘自供侍从出入的侧门走进偏院。依着以往的时辰来算,泱泱姑娘惦记家中行动不便的阿元,上值两三个时辰就会赶回家瞧上一眼,更何况今儿个大年初一,非她上值的日子,且头一天还约了郎君,按理会比以往更快出来才是,可……弥迩在宁长公主府门外等了又等,迟迟不见泱泱姑娘身影,唯恐出岔子,她放信唤出一名安插在内院的护卫,询过后才知——泱泱姑娘亦不在长公主府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