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麻绳是怎么解的,人是怎么从京都城外的宅院里回的朱雀长街街尾一居室,脖颈上的伤痕又是怎么包扎的,江江统统不知道。她混沌的思绪变清晰,已是次日晌间,日头高悬于天际之时。睁眼侧头,目光投掷出去,最先瞧见的是端坐于榻沿的、那个她甫入京都盛安时长身玉立在城门下的盲眼郎君。又或者,可以简而言之,是她的郎君。一别经年,除了那双眼睛,她的郎君一如与她分散时那般温润雅致,如冠如玉。“真好看呐,”江江伸出手,指尖轻轻覆盖在榻沿那人冰冰凉凉的手背上时,哑着嗓子唤了一声,“阿九。”
山倾石崩,江涌海啸,只一个简简单单的、熟悉的称呼,便将尘封多年的过往一一唤醒,先头因迥异身份而不得不被压抑禁锢的情绪,在那声“阿九”响起的当下,彻底决堤。盲眼郎君端的滴水不漏的面容,顷刻裂出一道缝来,他转腕紧紧握住搭在自个儿手背上的指尖,惯于隐忍的脸上,入骨入髓的思念再也隐忍不住,顺着裂开的缝隙一点一点渗出。河西庄野是泱泱的家,阿元是泱泱的家人,而江江的家在京都盛安,江江的家人在九重宫阙那间明堂上,也在眼前。十指交握,真真切切感知到属于彼此肌肤上的温度,平躺在榻上的人吸了吸鼻子,压着喉间酸涩委委屈屈问,“你就那样确信阿宁不会杀我么,万一她真一狠心一咬牙要了我的命,你可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忽然听见这句话,盲眼郎君包裹住榻上人指尖的手松了松,转而重新握紧,沉声笃定的应了两个字,“确信。”
“那万一……万一阿宁为了救我,果真舍出自己的孩儿给洸氏一族,你教原就欠她一条命的我,又该如何自处?”
“有我在,必不会如洸央愿。”
“阿九……”“江江,”隔了数年再唤起这个夜深人静梦回碾转时呢喃过千百遍的名字,夙淮自然熟捻的就像是他们之间从不曾有过分别,仿佛昨日晨起方才这样唤过赖床不起的她,“阿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断不明白你们之间的关系,唯有生死一刻,她才能观清自个儿的心。”
“所以,你示意一直暗中跟着我的死士弥迩置之不理,纵容洸央将我掳走,为的就是将阿宁逼入绝境,然后……与我达岸各自归。”
听出对方语气里蕴藏的失落情绪,夙淮端的笔直的半身缓缓下压,他目不视物,却准确的压在了平躺在榻上的人正上方。两个人仅仅隔着双拳的距离,禅悦香的味儿自双拳之外丝丝缕缕的蔓延开来,嗅着那股子清清淡淡的佛香,凝望着那张棱角分明、似被精雕细琢过的好看面庞,江江莫名生出些许紧张来。说来也怪,从前两个人耳鬓厮磨缠绵悱恻,就像是上辈子已经做了一世夫妻般自然而然,擎襁褓时期便在一起的他们,在男女大防一事上向来不曾分过清晰的界线,早于巫山云雨之前,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就已熟悉的像是自己的身体一样。紧张这种情绪,除却违逆威胁的境况,很少会单因身体与身体的靠近而滋生。江江在心里忍不住的、暗暗的想,他们真的分开的太久了,约莫是恍惚了彼此的气息,所以才会在对方带着点亲昵意味靠近的当下,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个不停。醉人的禅悦香顺进鼻腔,江江听见他用一种生死劫后余悸未消的惶惶不安语气轻轻说——“大年初一,更岁交子,咱们约好了一起去磬书楼吃娇耳,你却突遭不测,江江,我很不喜欢不受掌控的被动局面,与其往后日日夜夜担心阿宁再做出什么过激行为,不如主动置之死地而后生,解怨释结,更莫相憎,虽是一别两宽的结果,却也没了性命之忧,一时险境换长久安宁,江江,我觉……值得。”
低低沉沉、似有迷人心催人智的沙哑嗓音不疾不徐响在耳边,江江没来由的记起胎怀六月那个雨夜,她于河西洮氏府邸霜月居里做过的一个梦。梦里身穿苏绣月华衫的贵公子在她面前垂下脑袋,苦笑着说:“不记挂,不能够的,除非我死了,两眼一闭,这辈子的因果都了了。”
彼时出现在梦里的声音,和此刻就响在耳边的声音如出一辙。梦境与现实在眼前来回更替,不争气的水雾复从眸底氤氲开那一刻,江江将手从掖的严严实实的衾被下抽出,摊开,拘着满眶湿意轻唤,“阿九……”“我在!”
“趴下来”“嗯?”
“我想抱抱你。”
此番,洸央趁夜掳人,主要目标在于江江,阿元除却受了些惊吓以外,身上并无伤处。不过,比起皮肉之苦,对于阿元来说,相依为命的伴找回了从前的记忆,往后泱泱不再是泱泱,而是江江,此一事所带来的精神上的折磨,远超挫骨剜肉之痛。坐在廊檐下,倚着双轮椅靠背看向盲眼郎君指派来侍奉照料那个现如今叫做江江的姑娘的侍从们在庭院里洒扫浆洗忙碌个不停,阿元忽而生出这天大地大,唯有自个儿孤身一人的寂寥感。泱泱打哪儿来,是如何脾性,有什么样的经历,她一清二楚,而对于江江……她一无所知。只能从被劫那一夜几人的对话中,和现下眼前多的这间小院都快挤不下的仆从数量上隐约猜出,江江并非她妄自猜度的那样,是市井小巷某户普通人家里的普通女孩儿。是了,市井小巷普通人家里的普通女孩儿,又怎入得了堂堂河西家主的眼,何至于教高高在上的洮松费尽心思也要圈禁在掌控范围之内。越想,眼越凄迷,头越生疼,阿元长长的睫毛眨了又眨,努力敛去蓄在眸中的大半湿意,尔后垂下睑看向搁在双轮椅脚蹬上残缺不全的两只腿,猝不及防的思念起淹溺在河西庄头那口池塘里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真泱泱。可惜,关山四面绝,故乡几千里,她不能回去看她思念的人,也回不去了。思及此处,好不容易敛去大半的湿意又不受控制的氤氲开来,就在积攒了满眼的泪珠子即将翻越睫根夺眶而出之际,她猛的侧头远望,妄图用倏忽睁大的眼框住眶中所有脆弱敏感,不想……抬起的视线朝一侧眺出去之际,在榻上连躺了几日的江江恰扶着门沿从里走出,两个数天前还最亲密、而现在却因身份转化亲疏莫辨的伙伴,目光正正儿撞在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