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马服君府邸。一身戎装的赵凌抬手拍打了几下辅首的铜环,迟迟无人应声。他皱了皱眉,又连续拍打了十几下,敲门声富有节奏,不急不躁,显示主人很好的耐心。
这次门内终于有了回应,只听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
“请问是何人到访?”
赵凌闻言再度皱起了眉头,却在开口时敛去了所有的表情。
“王全,是我。”
紧闭的大门一下子打开了,身披麻衣的王全颤颤巍巍的身影出现在门扉之后。一见到来人,这位向来内敛持重的老仆激动地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胳膊,红了眼眶,语带哽咽。
“小主君……你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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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叫敢的筮吏经过通报之后,走进了议事厅。厅堂内有一人背对而立,听见脚步声遂转过身来。那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国字脸,一字胡,目光坚毅。
北国的十月,畏寒的人早已穿上了厚厚的袍服,男人穿的袍衫看起来却很是轻便。在他的左臂上套着红色皮革制成的射韝(作者注1),右手大拇指上戴着象牙制的决(作者注2),看来是刚刚射箭归来,尚未除去护具。敢与他打了个照面,立刻恭敬地作了一个揖。
“廉将军。”
“嗯。”简单地点了一下头作为回应,廉颇单刀直入地问道:“敢,今日的卦象依旧是凶么?”
见对方摇头,廉颇紧接着又问了一句:“是吉么?”
敢仍旧摇头。这不清不楚的态度使廉颇蹙起眉,他做事一向爽快,不喜欢这种猜来猜去的游戏。他亦不喜欢筮吏这类“事鬼神”的人,因为这类人说话总爱说一半,剩下的一半就让人去猜。
认识敢之前,廉颇对朝廷的筮总是敬而远之。与筮吏敢接触,或者更准确地说,与曾经的筮吏敢接触,并非出自廉颇的本意。
那时,他虽然派出了府中的人暗中追踪逃出邯郸的敢夫妇,但他并没有想到会救回一个伤得很重的人,以至于最后他不得不将敢藏在自己府中。
等事情平息下来,老将军廉颇慢慢回味整件事情,觉得他似乎从一开始就上了某人的当。心知肚明之下,当着某人的面却又发作不得。毕竟当年负荆请罪的那个人可是自己。
最初,某人被先王拜了上卿,位次在他之上。因为不服气这种如今看来可笑的原因,处处刁难对方,而对方却宽容大度地回避了,还放出“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这种话来,弄得他羞愧难当,肉袒负荆,硬着头皮跑到对方门前谢罪。经由这些曲折,此后他在某人面前,便始终摆脱不了被压着一头的局面了。
外面的人常赞叹他和某人是刎颈之交,他若听到了,多半是板着脸哼一声就走,心想这些人根本是不明真相,都被某人的假象骗了。
为什么那么说?因为他就是被骗的人之一。在和某人成了刎颈之交后,他才深刻体会到,对方绝对是一只老狐狸。再仔细一琢磨,说不定当初那番言论也是某人故意放出来的。然而刎颈之交已成事实,他还能和对方断交不成?
一旦宣扬出去,说不定七国的人都会笑话他呢!因此,这么多年来,就算被对方多次算计,他也只能默默地在心底念叨几遍“不能发作不能发作”。后来,某人又生了病,在某人面前,他就更不好发作了。
总之一句话,当年在朝廷上处处刁难对方所欠下的债,终究是要还的。
于是,对敢的事情,廉颇像以往很多次那样忍了下来。忍耐的最后结果,是发现敢这个人并不是他想象的那种筮吏。
此人说话倒是挺实在的。
尤其是敢的两次预言都应验了之后,廉颇对他的看法又多了三分信服。
此人倒还是有些本事的。
而在内心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隐秘地方,廉颇又实在有些恼怒。天知道他多么希望敢是个不学无术妖言惑众的人。
他的预言怎么偏偏都应验了!
此时此刻,这个说话实在的敢少见地在他面前卖起了关子。
“到底是……”廉颇刚开口就听到另一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廉将军,在下今日并没有起卦。”
“那你……”
没起卦你急匆匆地来找本将军干什么!
廉颇这下真的很想发作一下,要知道他这位赵国大将的暴脾气很久没发作过了。
长平战败,他心里可一直憋着一团火呢!
“天有阴霾,经久不散。而昨日突然晴朗,夜有繁星,必有异象。”敢的语速缓慢,如涓涓细流,却蕴含着水滴石穿的力量,“在下昨夜观星,见太白蚀昴,故今早急走告将军,请将军见谅。”
“太白蚀昴?”廉颇心下一沉,“何意?”
“太白,乃天之将军,夜在西。昴宿,乃赵之分野。太白遮蔽昴宿,这等天象……”说到最后,敢停下来,注视着廉颇,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哎,你说吧!就算赵国的天塌下来,还有我廉颇顶着。”
“将军,太白蚀昴……预兆赵之将亡。”
廉颇的目光顿时变得异常冷峻,敢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压迫感笼罩在他四周。
“敢,你刚才那句话若是在王上面前说出来,恐怕就要被杀头了。”
敢闻言露出了一丝苦笑,“在下家族世代为筮吏,问天、侍神,吉不喜,凶不恶,本应该不藏不匿,顺从天意。那日为求苟活性命,篡改天意,以至于妻子横死而不得安葬,在下有幸被将军所救,苟延残喘至今,不过是为了赎罪罢了。”
一番话说下来,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廉颇再度开口,语气低沉而坚定。
“你是筮吏,故顺从天意。而老身是赵国的将军,只知尽死力一战,不知天意。”
“看来将军心意已决。”
“哈哈,敢,你没见过马服子吧?老身和那小子,还真是一见如故!”
敢有些奇怪,不知老将军为何突然提到马服子。马服子不就是赵括么?那个使四十五万大军陷入死地,造成赵国惨败,落入如今近乎亡国境地的罪魁祸首。然而看老将军的样子,似乎并不怨恨那个在长平取代了他的人。
疑惑终究归疑惑,敢的脸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他抬起眼眸,对廉颇说道:“在下今日求见将军,其实还有一事。将军方才言只知死战,不知天意,然而天意未必亡赵。昨夜,在下见一客星出现在赵之分野内,明亮非常,靠近将军的那颗将星。近日将军府下便会有贵客登门,那个人或许能够化解此次赵国的危机。”
客星是天廷上突然出现的新星。廉颇闻言,颔首思索片刻,想不出近日邯郸城内还有哪些引人注目的新面孔。要说明亮非常的新星,廉颇唯一能想到的,便是马服子赵括,然而那颗新星,如今已经坠落了。最后,他抬起头朝着敢点了点头,表示这件事情他知道了。
待敢离开后,廉颇独自坐在议事厅中,回味着与敢的对话,对敢最后提到的那位“贵客”,他是将信将疑。但是很快,他的将信将疑便转变为惊异。
一位门吏跑了进来,他十几岁的样子,动作慌慌张张,说是马服君府的小家主前来拜访。他刚一说完,就见自家将军的眼睛瞪大了,眼底闪着异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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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的议事厅静悄悄的,从敞开的大门往里张望,里面空无一人。案上随意地搭着脱下来的射韝,旁边放着一枚决。几缕稀薄的阳光从窗户的镂空花纹中透射进来,在厅堂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阴影,静谧而安详。在邯郸城连日的阴霾之后,这样的冬日暖阳让紧绷的人心暂时放松了下来。
穿过议事厅,有一个大庭院,种着两排桑树。东侧最靠里的厢房是主人的书房,面积不大,属于相当私人的领域。此时此刻,书房中隐隐约约有人声传出。
一个声音低沉,有些沧桑的味道,另一个声音很是年轻,大概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大庭院空空落落的,府邸中没有人靠近这里。假如有人走近主人的书房,也许会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
“……马服君……老身……”
“晚辈……代将军问候……”
“他……”
“……情况……匈奴……”
“啧!调动……朝廷的意思……齐魏楚……进退维谷……商议……”
“……恐怕难以……等待消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庭院的安静。只见刚才那个门吏穿过庭院,在主人的书房前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敲了敲紧闭的房门。
“主人,有两名男子前来拜见,其中一人自称稷下荀卿的弟子。主人,要见么?”
廉颇从地图上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他向来与那些坐而论道的夫子们没什么交集,更不曾与儒家有什么来往。荀卿之名他有所耳闻,不过,他的弟子是?
说不定是苏秦张仪之类,游说于诸侯贵胄间的钓名之人。
想到此,廉颇不耐烦地朝着房门的方向说道:“不过是些腐儒,老身没空理他们,赶他们走!”说完,他向坐在对面的年轻人点了点头,指着地图,示意谈话可以继续。
那年轻人此间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等着廉颇打发走了门吏,他的目光随着廉颇的手指又落到地图上,便也点头回应,接着说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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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李斯和毛遂辩解什么,毫不留情的关门声将他俩挡在了廉府之外。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要作何反应。
“我家主子说,他没空搭理你们这些腐儒,快滚!”过了一会儿,毛遂阴阳怪气地将刚才门吏的话重述了一遍,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管他们现在还站在廉府的大门前。
他叉着腰几乎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哈哈哈,幸好当年我没有入儒家……腐儒……腐儒……哈哈……这门吏真实诚!”
李斯没好气地说:“毛兄别忘了,他说的腐儒也包含了你。”
“哈哈,那可真是……真是……天大的误会……”笑到最后,他快喘不过气了。
李斯不动声色地轻甩了下袖子,无视旁边已经笑得弯下腰的大个子,转身便走。
听到脚步声响起,毛遂抬起头,见李斯已经走远,忙不迭地追了上去,一把扯住了对方的袖子。
“喂喂,你别走啊!”
“对方摆明了不见,还能如何?”不知道是不是很少遭遇这种彻底的拒绝,一向温和的李斯,现在黑着一张脸。
其实李斯也没想到,荀卿弟子的名号可以敲开秦国权势熏天的应侯之门,到了廉颇那里,不仅不管用,还招来一顿莫名的羞辱。
“说得倒也是,那小门吏都直接叫咱们滚了。”毛遂刚说完,便见李斯的脸色更加阴沉。后知后觉的毛遂,没有察觉李斯黑着一张脸的原因有一半是自己引起的,他继续以玩笑的语气说道:“想不到廉将军这么不给稷下的祭酒大人面子。”
他故意加重了祭酒两字的读音,“如果是我家主子,听说祭酒大人的弟子来了,绝对会亲自前去门口迎接。哎呀,不如这样吧,你干脆也到我家主子门下当食客好了。为兄敢保证,你马上就会成为府中第一红人。到时候别忘记提携为兄一下……”
毛遂还没说完,便觉得一股很大的力道扯着手中的布料,回过神来,李斯已经扯出了被他拽在手里的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不得不叹口气,又追了上去,这次是跑到对方的前面,把李斯拦截了下来。
“哎,我说李斯,你这三年在荀子门下,怎么性格变差了?前几日我读你家先生的《劝学》,有‘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一句,难道是跟那个师难待久了,受了什么影响?”
“呵呵,是么?”李斯笑了起来,却莫名让毛遂觉得似有一阵寒风吹过。
他不自觉地摸摸头,心想自己这个朋友果然受到了师难的不良影响。好在这时他总算意识到,自己的玩笑也许开得有些过了。
“说真的,我有个办法。”语气中终于收起了调笑的意味,毛遂认真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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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的余晖拉长了树影,三三两两的倦鸟归巢,扑扇着翅膀落到树枝上。这是一颗数百年的大树,树干需三名成年男子才能合抱一圈。
此时此刻,树后站着两人,都是一副倦怠的样子,其中一个书生模样的,更是有气无力地全身靠在了树干上。
“毛兄,你这法子,看来不行啊。”李斯眼珠朝上,看着前方横伸出去的树枝尖儿。
毛遂从树干后探出半个脑袋,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将军府大门。那两扇门紧闭着,自他们离开后一直没开过。
“不是不行,只是时机未到。你能不能有点耐心啊?”毛遂没注意到,自己这么说的时候,语气也有点不耐烦。
缓缓呼出一口气,李斯调整姿势,站直身子,他不打算陪毛遂这么干耗下去了。
“毛兄有耐心,就继续在这儿等吧。小弟实在没耐心,还请先行告退。”
毛遂先是一愣,然后转过身子,面朝着李斯,端着笑脸拿出“商量”的语气。
“再等一会儿?说不定马上就有人出来了。”
他对自己的办法有信心。只需要在廉府门口等着,他就不相信廉将军会像个妇人家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等到目标人物出现,他就冲上去拦车。这事儿跟李斯说好了,自然是他来做。
邯郸城中估计没几个人敢拦廉将军的车,可他毛遂是何许人也?这世上恐怕没他不敢做的事情。总之,他的任务就是迫使廉将军出面,之后交涉的事就放心交给李斯好了。稷下游学时,他俩就培养起了分工协作的习惯,向来搭档默契,无往不利。
不料李斯态度坚决,指了指天色,又摇了摇头。
“我今晚住哪里?”
“呃?”对李斯没头没尾的话,毛遂一时反应不过来。
“总不至于夜宿毛兄的下寮吧。虽说只是食客的寮舍,门禁规矩等管得也很严不是么?这一点,可比不得稷下的下寮啊。”
不假思索地点了两下头,毛遂转念一想,突然又起了玩笑的心思。
“要不你还是投入我家主子门下好了,有吃有喝,还有免费的住处。”
这一刻,他倒是把廉颇的事情完全抛在脑后了。
“毛兄什么时候这么为您家主子着想了?不是早就想找个借口离开么?”李斯一边说着,一边迈开步子朝着街道另一边走去。
“对了,有什么客栈可介绍的?我对邯郸不熟。”
“哦。”应了一声,毛遂紧跟了上去。
“咱们现在离开的话……廉将军的事……”还好他最后想起了正事。
“呵,斯有办法,应该比毛兄的办法管用。不过……还需要毛兄帮个忙。”
低头扫了一眼李斯嘴角的笑意,毛遂觉得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中,一步一步落入了对方的陷阱里。
这种不妙的感觉……啧!
两人离开后不久,廉府的大门打开了一个缝隙,从中走出一个青年。同时,一名仆役牵着一匹北地的胡马从另一个小门出来。
那个青年牵过马的缰绳,借着踏马石一个漂亮的翻身,下一刻便稳稳地坐在马背上。细看此人,面容俊朗,眼下有着淡黑的阴影,嘴唇的线条绷得很紧,且没有什么表情,显得气质冷峻。
更让人惊讶的是,他的五官竟和上一代马服君赵奢的样貌有几分相似。随着马鞭声响起,一人一马疾驰而去。
注1:射箭时套在左臂上的皮质臂套。
注2:射箭时套在大拇指上,勾住弓弦防止勒伤手指的护具,形状类似于扳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