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帝王屡屡算计的洛璟尘正在花厅喝闷酒,他不喜欢借酒消愁的方式,但小白既然提出来了,又愿意陪着他喝,便让老果拿出几坛陈年佳酿。佳酿喝完了,蓝锦又让阿婉把红豆苑大梨树底下的葡萄酿刨出来,舍命陪君子。
“我一直怀疑一件事。”
“什么?”
“上次你闹离家出走,我们遇上了一帮刺客,”洛璟尘的声音飘在风里,“我查不到刺客的一点蛛丝马迹,你说,是不是父皇派来的?他怕我跟洛璟轩抢皇位,想置我于死地。”
蓝锦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不敢细想有无可能,先安抚他:“虎毒不食子,你别瞎想。”
酒意上涌,洛璟尘红着脸去握她的手,说:“父皇看上去喜欢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我;母妃是喜欢我的,但她总是冷冰冰的。小白,我这辈子没对几个人好过,我会对你好,你也对我好,我们相依为命,好不好?”
蓝锦应了,又给她斟满一杯,看他一饮而尽,托腮笑言:“别喝了,你不行的。”
“别人可以说本王不行,小白不能说我不行。”他慵懒的笑意里带着狡黠,醉意更重了。
蓝锦也学得脸皮厚了,脸不红心不跳,继续灌酒。
老果在不远处早就看不下去了,冲过来阻止:“王爷,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酒后吐……”
“吐什么?”蓝锦眨着眼睛。
“吐到白夫人身上多不好啊!”老果一拍大腿,暗暗佩服自己的机灵劲儿。
“我家王爷就算吐了也是香的,果大人你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王爷要是喝多了我把他扛回去,王爷要是吐身上了我帮他擦洗,王爷要是困了我正好陪他一起睡……还有别的事吗?你要一直看着?”
老果怼不动,指望自家王爷能出个声。洛璟尘的脑袋一低,趴桌子上睡着了。
蓝锦言出必行,把洛璟尘的手往自己肩膀上一搭,半扶半扛地把他弄回寝室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来洛璟尘的寝室,跟书房相连,里面干净宽敞,陈设简单却不简陋。他不喜欢点熏香,屋子里却有一股茉莉花的味道,桌案的青花瓷碗里泡了茉莉花茶,不是用着喝的,用来散味儿的。
此刻他身上却酒气熏人,蓝锦还没来得及好好打量他的书房,就被他拉着往床的方向去了。他顺手一带,让蓝锦压在自己身上,醉声醉气地说:“一起睡,不许骗人。”
“骗你是小茉莉。”蓝锦枕在他的胸膛上,右手在他胸口画圈圈:“我不骗你,你也不要骗我,酒后要吐真言的”
“嗯……酒后还乱性呢,我有点热,小白,你热不热?”他的嗓音低沉而迷人。
蓝锦慢条斯理地勾了他的腰带,轻车熟路地给他解了外袍,脸上始终带着妩媚的笑意,活像一只准备吸人脑髓的狐狸精。
洛璟尘的心脏跳得厉害,揽过她的腰肢狂亲乱吻起来,冷不防被她一把推开。她将半褪的衣衫从胳膊处一点一点地揪上来,动作妩媚至极,将光洁的后背和肩膀盖住,嗔道:“臭男人,知道自己是谁吗?”
他气道:“本王是你的夫君。”
她俯身低下头,捧着他的脸与他四目相对,细声细气地问:“那,知道我是谁吗?”
他刚要答,突然被眼前人以食指覆上唇,听她道;“既要酒后乱性,也要酒后吐真言哦,不然不理你了。”
洛璟尘盯了她一会儿,说:“我不知道你是谁……”
蓝锦愣住了。
“查不到……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好似彻底醉了,喃喃自语起来:“怎么连妻子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她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抓住,放在烈火里烧,又热又烫,快要融化了。她的声音发颤:“你说……我……”
“不要走!”他猛地起来圈住他,连她的双臂一起圈在怀里,表情有些痛苦,想把自己的心意剖地更加明朗一些:“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是我的妻子,我视你如珍如宝,我爱你,真的……”
蓝锦像木头一样僵着,只觉得眼前似幻非真,不知今夕何夕。原来从海岛上醒来,就是一场骗局。
她漠然地挣脱他的怀抱。
洛璟尘不让她走,把他搂得更紧了,“你别离开我,好不好?你要是不理我了,比剜了我身上的肉还要疼,我从来没有对谁这么好过……本王看似活得潇洒,其实爹不疼娘不爱,你要是再弃我而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觉得他又可恨、又可笑,又有点可怜。被欺骗的怨恨还没来得及点燃,就被他生生地浇灭了。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身上的衣服不见了。
洛璟尘正醉眼朦胧地亲吻她的肌肤,一只手已经搭在她的腿上了。蓝锦一脚踹出去,岂料踹的位置不对,洛璟尘扶着床吐了起来。
老果在外面一筹莫展地来回踱步,跟了王爷这么多年,他太知道王爷的酒性了,王爷一般不会喝醉,一旦喝醉了,什么实话都往外说,醒来又什么都不记得。头一撇,猛然看见白夫人慌慌张张地从里面逃了出来。
蓝锦如逢救兵,指着里面道:“快!你家王爷吐了!”
老果连忙进去,蓝锦没有跟进去,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她无处可去,也做不到上次那样潇洒离开了。
到了小茉莉换药的时间了,蓝锦迟迟没回去,小茉莉一瘸一拐地出来找她,呼哧呼哧地凑到她身边,让她摸自己的脑袋。
洛璟尘是个大骗子,但小茉莉是无辜的。这么可爱聪明的狗,还得仰仗她换药喂食,万一走了,谁管它呢?
老果和侍女们在屋里忙活了一阵子,出来时,发现白夫人仍坐在荷花池边,跟小茉莉聊天。
蓝锦抬首问:“果大人,王爷一直是你伺候的?”
“王爷不习惯生人靠近,一直是属下近身伺候。”
“唔。”
老果见她神态反常,语气冷漠,王爷又醉成那个样子,不由得捏了一把汗,道:“王爷对旁人从来没有像对夫人一样上心过。”
“是吗?”蓝锦两腿伸直,两只脚晃来晃去。
“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宁可得罪王妃,不能得罪白夫人,你是王爷的心尖尖,比女主人还要尊贵。你陪王爷喝酒,王爷便喝;你给王爷做了香菜粥,他喝得一滴不剩……王爷最讨厌香菜了。”
蓝锦的脚不晃了。
老果接着说:“皇帝下旨赐婚,王爷怕您受冷落,特意买了只小狗陪你。她怕你被王妃欺负,临走时再三吩咐阖府上下,无论发生什么事,先护着白夫人。”
“我知道。”蓝锦低声道。
她还知道,在栖霞山的时候,洛璟尘把唯一的解药喂给了她。
这夜,她蹲坐在门槛上,一只脚在屋内,一只脚在门外。
她倚着门框,举着一坛葡萄酿大口喝着,眼看着天边的月牙从这一头移到了那一头。早就猜到他欺骗自己了,不是吗?
终究还是舍不得他。
洛璟尘却睡得跟猪一样,醒来时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茫然四顾,喊来老果问:“本王昨晚……”
老果面无表情地回答:“您喝醉了,被白夫人扶着回了房里,过了好一阵子,白夫人衣衫不整地从您的寝室里逃了出来。属下进来时,您已经吐得没人样了,嘴里大喊白夫人的名字……”
洛璟尘神色复杂地回味着老果的话,揉了揉脖子,完全不记得昨晚说了什么,欲言又止:“那个,小白她……被我恶心跑了?”
“不至于。”老果说要事时废话很少:“属下审了阿婉,属下随您去矿山那几天,白夫人经常不在府上。属下去了一趟旧府邸,听看门的老牛说有个漂亮姑娘去过,应该是白夫人。”
洛璟尘大惊失色,怪不得昨晚小白一直哄他喝酒,原来是为了套他的话。他慌忙问:“她人呢?”
蓝锦正在红豆苑用早餐,小茉莉突然激动地摇起尾巴,原来是洛璟尘来了。
他还没有洗漱,披着头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她没走,只觉得她坐在那里、小茉莉围着她打转的场景就是岁月静好。
“吃早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吃?”蓝锦问。
洛璟尘木然地点头。
“阿婉,再添副碗筷。”
洛璟尘这顿饭吃得不踏实,一直埋着头,就着小咸菜喝了一碗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喝没的。
“璟尘,吃菜。”她第一次这样唤他,语气温柔。
洛璟尘忙把碗递过去,非常乖顺,觉得这一定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小茉莉,吃肉。”她更加温柔。
小茉莉的腿虽然还瘸着,但尾巴翘到了天上。
这日朝后,重华宫里,皇帝私下召见了尚书令、中书令、门下侍中等几位信任的臣子,提出“裂土封王”,将西南十三州郡赐给辰王,农田、盐务、税收皆可自主——这是昨夜想出来的法子,保他们母子二人一生安好。
但这个想法遭到了几位大臣的极力反对,无一例外地认为裂土封王会给将来埋下隐患,引经据典大谈前车之鉴,提到了三百多年前的未央国因藩王割据,导致天下大乱。
年近古稀的尚书令柏临川问出了大家的心声:“陛下,您当真没有让辰王继承大统的打算?”
秋风萧瑟,梧叶飘黄,洛非天没再说话,他思绪深沉:朕身为一国之君,真要为了保他们母子二人,给北国埋下分崩离析的种子吗?
洛非天郁闷了一阵子,想到了洛璟轩,接着想到了慧恩皇后。他期待在有生之年荡平南国,不想答应南国的求和,故意让人在孔雀身上动了手脚,引得孔雀性情大发出——就连当时受伤的慧妃,如今的慧恩皇后,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自古国事家事两难全,洛非天忽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完美的主意,第二天上朝就颁布了两道圣旨。
第一道圣旨,册立嫡皇子洛璟轩为太子。
洛璟尘对此并不惊讶,令他惊讶的是第二道圣旨。私下自嘲几声后,又忧愁起来——愁他的小白。
老果看他主子愁眉不展,将这些年看过的情感故事类画本子给王爷搬了去。洛璟尘很认真地看完了,总结出有情人情感破裂往往因为不坦诚。
他汲取教训,决心坦诚相待,从书里学到些浪漫的方式,包了闭月湖上的二层画舫,老果一身艄公打扮,站在船头慢悠悠地摇着船桨。
蓝锦下了马车,被人指引着来到此处。洛璟尘沐浴在清风朗月里,他手执一杆玉笛,笛音袅袅而出,把空明夜色和水波都浸润了。他吹奏的是《蒹葭》,适合这样的节气,也适合这样的心境。
一曲终了,洛璟尘打量着她,赞许道:“衣服很适合你。”
嗯,因为是他定做的。
蓝锦穿着鹅黄色洒花束腰长裙,纱衣有三层,由淡黄到浅黄,由浅黄到鹅黄,一层一层地穿上,用的是上好的软纱,丝毫没有累赘之态。她梳着凌虚髻,轻扫峨眉、丹染红唇,钗环步摇往头发上一戴,一番打扮下来,当真是风华绝代、仪态万千。
“夫人真美。”洛璟尘牵过她的手,来到画舫二层,这里视野更加开阔。他给老果打了个手势,便有一个烟弹蹿到半空,带着红红的火星,在空中炸开一朵绚丽多姿的花朵。
紧接着,无数烟花噼里啪啦飞向夜空,花团锦簇如牡丹怒放,如金菊盛开;奔放热烈如金蝶狂舞、百鸟朝凤。它们像有生命一样,上升、绽放、落入凡间,如此火树银花不夜天,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美得让人忘了今夕何夕。
蓝锦问:“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隆重。”
洛璟尘随口找了个不像话的借口:“庆祝洛璟轩当上太子。”
“……”
不知何时,烟花已经落幕了,天上的星火和水里的波纹都恢复平静,老果继续左右开弓摇着船桨,巨大的月亮落在湖面上。
“过些日子,我就要带兵去攻打南国了。”他道。
“又要打仗?”蓝锦皱眉。
洛璟尘道:“前些日子,父皇裂土封王的提议遭到了群臣反对,最后不了了之。今日早朝,父皇还颁了另外一道旨。”
“什么?”
“群臣不同意在北国裂土封王,但不会吝啬南国的江山啊。”洛璟尘莞尔一笑,“父皇要给我二十万大军攻打南国,拿下多少城池便给我多少城池,拿下多少州郡便给我多少州郡,铁骑踏过的南国江山全部会成为我的封地,当然,也属于北国。”
这是一道多么残暴无情、充满野心的旨意啊,以他国之疆,封我国之王。
最爽的还是太子。洛璟尘要是战死沙场了,他少一个心头大患;洛璟尘要是拿下整个南国,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蓝锦听了不痛快,说:“听上去是皇恩浩荡,仔细想想,把你算计得一点不剩。”
“是啊。”洛璟尘两手撑在栏杆上,眺望着隐在夜色里的远山草木:“父皇一心想统一天下,不想让我做太子,又瞧上了我打仗的本事,怕我在战场上不尽力。于是,他先把我逼上绝路,再给我敞开这条路,让我只能顺着他的路走。”
“你要是拿下南国,名义上也是北国的国土,将来是太子的天下;万一,万一你有什么不测,太子少了心腹大患……皇帝为太子考虑得长远。”
“都是父皇的儿子,他就可以毫不费力地继承北国的大好江山,我却要冒着风刀霜剑、踩着鲜血去拼、去跟南国抢。”洛璟尘依然有些愤愤不平,长叹一声:“可是,去拼、去抢,总比坐以待毙好,洛璟轩将来不会放过我,本王必须早日站稳脚跟。”
蓝锦的心情越发沉重,一个国家,就这样不知不觉成了另一个国家皇权内斗的牺牲品。在他们嘴里,仿佛南国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国家,而是一块软趴趴的肉,瘫在那儿,等着北国选择煎炒烹炸哪种食用方式——尽管此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南国人。
她喃喃道:“用鲜血换取权力,竟能如此……生动。”
“父皇很懂我,他知道我先前在战场上没有尽力。”洛璟尘侧首,把准备了满腹的话终于能扯开一道口子:“小白,我给你讲个故事,我们流落海岛之前的事……”
她两手搭在桅杆上,说:“好。”
“冬天时候,南国皇帝孟弈驾崩,父皇命我去打南国,一路所向披靡。正当我嘲笑南国无将时,南营从天而降了一位将军,他叫蓝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