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不是辰王府上的白夫人,也不是南国的征北大将军蓝锦,她的名字叫沈茶白。
她是南国丞相的千金嫡女,是南国的安贤皇太后,
洛璟尘,你好狠。
你这头披着人皮的野兽。
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恶魔。
沈茶白骑上一匹快马,任由马儿扬起蹄子,不知所向地奔驰了好远好远。夜色侵蚀了天空和大地,秋风扫过,只留下几片干瘪的叶子在树上哗哗作响,偶尔还有狼的嚎叫声隔着几重小山传来,吵人得很。
她生来坚强,不怕狼,不怕鬼,更不怕黑。但她怕那挥之不去的梦魇,也是在一个这样的晚上,也是在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山上。
沈茶白冷冷地笑了几声,自嘲有生之年,竟然又被那人害了一次,被骗得什么都没剩下。
三年前,也不知道是独自闯荡江湖的第几个年头了,那时候她十七岁。当时南北交战,顾青羽在登州节度使腾广域麾下当军医,沈茶白女扮男装混在军营里给她当助手,帮着配药、煎药、给伤员包扎伤口。
腾广域是个庸官,更是个庸将,不管打赢打输,每次都损兵折将地厉害。军营里止血止痛的药很快就用没了。顾青羽道:“天无绝人之路,离这儿不远有一座无望山,前些日子我见那山后生了一片三七,应该长得差不多了……”
沈茶白立刻背上药筐,出了军营,上了无望山。
无望山虽得了山名,其实就是个低矮的小山丘,物草丰茂,一条小溪从半山腰蜿蜒而下,小溪两岸零星地藏了几户人家。每次遇到开战,山中的庄户们便到山洞里躲起来,等战争过去了再出来。山虽不高,走起来却有些距离,采完了一筐三七后,脸上手上已经变得脏呼呼的。她走到小溪旁洗了洗手,顺便洗了一把脸。
夜色沉沉,月影憧憧,借着月色的一点光亮,倒影中隐隐呈现了一个女子的姣好面貌。
顾青羽曾经嘱咐过她:军营里虽然都是为南国征战的将士好汉,但他们也是男人,你千万要隐藏好自己的身份。所以沈茶白一直都是穿着神色的粗布麻衣,脸上涂着黑黄色的药水,平时尽量压着声音说话,时间长了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拿出药水,准备将药水涂到脸上去,却忽然听到了一个人痛苦的低吟,声音是从附近的山洞中传来的。她猜想,难道是受了伤的将士,没能及时赶回军营?
沈茶白循着声音走到洞口,洞口里黑漆漆的,她便留了心,在外面喊道:“你受伤了吗?”
那人没有回应,只是使劲压抑着粗喘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是一个年轻男子在拼命忍着伤口的疼痛。
话音未落,里面那人忽然像野兽一般冲了出来,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她不放。她吓了一跳,立即反应过来,用手肘向后攻向他的腹部。
她自认武功不差,对付一般人绰绰有余,奈何这个人不仅武功极高,而且力气比她大得多,好像醉了酒一样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生生挨了腹部的痛,在她想转身挣脱时将她扑倒在地,几次扭打争斗便滚到了山洞里。
他是一个身高七尺有余的年轻男子,身上穿着一层轻便的银色铠甲,被秋意浸过的坚硬铠甲散发着透骨凉意,她用尽全力想将他推开,身上的粗布衣裳却被他风卷残云般地扯去,冰肌如雪暴露在空气中,又被迫贴上他滚烫的身躯。她登时头皮发麻,愤怒和惊惧充斥着整个身心。
身体撕裂一般地疼痛,十七岁正是如花年纪,却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暴风雨,那是她人生中最绝望、最无助、最屈辱的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下弦月西移,一道残破的月光穿过洞口,照在那人身上。看不太清那人的样貌,但左肩露出一朵形状诡异的桂花。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终于肯放过她,沈茶白手里抓着衣裳,赤着双腿逃出地狱一样的山洞。
天黑了,外面没什么人,她忍着身上的疼跑了好远,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恰好看见来时经过的那条河,不管不顾地跳了进去。
秋天的河水真凉啊,像千千万万根针刺到她的身上,她觉得自己身上太脏了,怎么都洗不干净,哆哆嗦嗦地抱着自己,想哭却哭不出来。
她在水里把衣服穿上,闭上眼睛,无望地想着,不如就这样死去吧。
风中飘摇的狗尾巴花,死了一棵,不会有人伤心。
第二天清晨,一位姑娘前往河边洗衣服,看见沈茶白倒在岸边,像是从上游冲下来的,便把她救了回去。
在那位姑娘的照料下,沈茶白活了下来。沈茶白想明白了,娘亲十月怀胎把自己生下来,她不该这般轻贱生命,她要找出那个恶人,将他碎尸万段。
几天后,沈茶白带了银两去找那位姑娘报恩,她的家人却说,那位姑娘已经嫁人了。
沈茶白虽然没看见那人的模样,但记住了他的铠甲样式,绝非是普通士兵能穿的。再后来,她多方询问,暗中调查,甚至冒险到战场上远远地瞧了一眼,终于确定了那个人的身份——北国七皇子,洛璟尘。
“洛璟尘”这个名字,成了她一生难以愈合的的伤疤、一生都要承受的恶心、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
如果没有哪位姑娘,沈茶白早已凄惨地死去。往事不堪回首,却又无情地烙在心上。那个残酷的夜晚,那段悲苦的往事,她只能一个人咽在心里,不能对任何人说,也无人可诉。
成为皇后的那几晚,她无时无刻不在恐惧煎熬中度过。肉体上的疼痛、精神上的屈辱,她都能忍,她最怕一旦被孟奕临幸,皇帝发现自己不是处子之身,便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幸亏,孟奕死了。
可是命运偏偏跟她开这样的玩笑,兜兜转转,她竟然又栽到了那个人手里,被他骗得团团转,还对他动了情。
怒火攻心之下,她忽然一阵不适,只得翻身下马,对着草丛呕了起来,好一会儿也没呕出什么东西来。
她心想:一定是被洛璟尘恶心的。
辰王府里,洛璟尘面无血色地躺在床榻上,浑身像被抽了丝一样,不但不能动弹,就连开口说话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朱雀给他包扎了伤口、把了脉,道:“王爷,肩上的伤口不深,没有伤到要害。”
“那王爷怎么这样?”老果急道。
朱雀把粉色的短剑亮给他看,道:“王爷,上面涂了毒,是七日断肠散,如果十二个时辰里找不到解药,王爷接下来的七天会疼到生不如死,直到疼死。”
老果怒火攻心:“他娘的,这女人真狠!王爷对她那么好,全瞎了!你能解吗?”
“这种毒有很多种制法,区别在于其中的一味药材,我不能盲目下药,否则会有性命之忧。”朱雀作为医者只能尽力镇定,道:“我去白夫人住的院子,看看有什么线索。”
老果见王爷张嘴,赶紧附耳过去,听他交代了几句话后,不甘地说:“王爷,你怎么还护着她……好,行,属下都听您的!哎,造孽啊。”
辰王被刺的消息传到宫里,洛非天第一反应是:“这小子,为了不找面具救璟轩,居然跟朕玩这套!朕倒要去看看,他这次伤成什么样了!”
洛璟尘在宫外开府时,洛非天就下过圣旨,允许皇贵妃随时出宫看儿子,不必特意请旨。圣驾到的时候,皇贵妃已经带着太医们到了,太医和朱雀的说法一样。
“回禀陛下,当时只有王爷和白夫人在书房,府上忽然进了刺客,夫人见王爷只是受了轻伤,急忙吩咐属下去喊太医,自己去追赶刺客,至今还没回来,也不知……”老果特意按照洛璟尘的意思回禀,这样的措辞明明漏洞百出,还要说得绘声绘色。
洛非天听了,果然不出所料:他安排这一场戏,顺便把白侍妾也给送走了,生怕朕再对白侍妾不利。奈何皇贵妃也在,不好发作,见她一副愁容满面,道:“璟尘吉人自有天相,朕相信他会没事的,我们先回宫吧。”
洛璟尘虽然没有力气说话,却耳聪目明,听父皇这样说就安心了。他就是要父皇误会自己,只要不怪罪到小白身上,只要别全国通缉小白,就行。
皇贵妃焉能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淡声道:“陛下日理万机,先回去吧。眼下璟尘生死未卜,不知是谁把他害成了这个样子,臣妾无法安心。”
她这句“不知是谁”,让洛非天心里咯噔一下,心道:韵儿,你怪朕逼他太甚吗?朕想护住璟轩,他何苦拼了命得要跟朕过不去?
洛非天眉头紧锁,让跟来的太医和宫人都留在辰王府里,冷声道:“不惜一切治好辰王,否则提头来见。”
脚步已经迈出门槛,又回过头来,柔声道:“韵儿,别累着了,朕让御厨熬了燕窝粥,你记得喝。”
在一片四野茫茫的沙漠上,西风漫卷黄沙淹没了来时的道路,骑来的马儿早就跑得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衫的女子一动不动地坐在沙里,漠上风大,衣袂纷飞,纤细的身子颓废得像一片枯叶,仿佛随时能跟黄沙融在一起似的。
顾青羽找到她的时候,看着她那形销骨立的凄惨模样,眯着眼睛,半似调笑地说道:“太后娘娘,您想起来啦?”
沈茶白道:“顾姐姐,这些年我自以为瞒得好,原来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洛璟尘呢?你没杀了他?”
沈茶白认为那一剑不算“杀”,道:“脏了我的手。”
顾青羽失望极了。
晚秋风凉,沈茶白打了个喷嚏,肚子咕咕叫了几声。这一刻,她忽然很想回家。
她站起身子,因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脚下一个趔趄,深感自己是不是因为养尊处优太久,身体才这么容易疲惫。她想问“我爹怎么样”,话到嘴边还是问不出口,于是改言问道:“江中影现在应该很威风吧?”
“是呢。”顾青羽手里灵巧地转着玉箫,“你要是回去,他恐怕会很失望。”
沈茶白冷笑一声,眸中恨意毕现:“我这次回去,就是让他绝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