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庭的死讯不过几日就传遍京都。那些吃过金龙卫苦头的人不免说了些难听的话。大致便是做走狗的总有得报应的一天。云洲和廖氏却一下子仿佛老了好几岁,云幕辰不忍父母再操劳,只能咬牙自己担负起了云庭的丧葬。
邵府也接到了云家的丧帖。邵长恒问了下家人,穆青林因身怀有孕,怕冲撞了什么,不好过去。邵颜便留在家陪着她。但邵俊和俞氏是得去的。无论云家做过什么,名声怎样,这是京都高门之间的基本礼仪。
待众人商议了片刻,便决定下来了当日的章程。
事毕,邵俊本想回屋陪陪穆青林,但看到穆青林和邵颜已经挽手一起走了,只得心酸的背过了身。完了完了,青林和孩子只怕都不记得他这个爹爹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穆青林最近很不好受,又是第一胎没经验,哪有功夫顾着邵俊。邵颜则整日里都处在谨慎中,不是怕穆青林的肚子又痛了,就是怕屋里什么东西磕到她,就连夜里也睡得很浅。
这边俞氏见邵长恒有些闷闷不乐,便担忧的道:“相公,还在担心长陵的事?”
“哎......”邵长恒望了一眼空落落的厅堂,有些怅然的道:“媳妇怀了身孕,家里人都高高兴兴的,唯独缺了他。我这心里......”
“宫里就没消息递出来吗?按理说皇上这样病着,我们要不要通过太后那边说说情......”
“我早就派人去打点太后身边的内侍总管了。但......皇上那边竟打探不出一点消息,仿佛在这宫中消失了一样。”邵长恒的话意味深长,俞氏惊讶的捂住了嘴。“相公的意思是?”
“他这病我看蹊跷得很......我只愿长陵别跟云庭一个结果就好。”说到这,邵长恒似想到了些往事,眼神便变得有些悠远。“是我没当好这个哥哥,若当时我能陪在他身边就好了。”
“不,不是相公的错。若不是我当日任性的要留在兄长家,相公也不会错过这件天大的事。”
俞氏将头轻轻地靠在了邵长恒的肩上,邵长恒见了,便揽过了她的身子。
谁对谁错又如何呢?过去的事没有任何人能改变的了,他唯一期盼的便是邵长陵能平安回来,如此而已。
——
而远在另一边的邵长陵,此时正坐在一个山洞里,眼神幽暗的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君王。
明德帝,你若不来找我,我也当没你这个人,也算还了表哥昔日的恩德。但你现在送到我面前,我便没有放过你的道理。那日你做下的事,总要有报应!
邵长陵的瞳孔慢慢染上了鲜血般的红色,仿佛一条吐着蛇信的毒蛇正紧紧的盯着地上毫不动弹的猎物......
转眼便到了云庭的丧日,邵长恒三人跟邵颜她们道了别,便径直上了马车。邵颜和穆青林目送着马车远去,正要回屋,却没想穆青林眼神一暗,接着便弯腰捂住了肚子。
“嫂嫂,肚子又疼了?”说着,邵颜便把手按在了穆青林的肚子上。在周围丫鬟仆妇不可思议的眼神中,穆青林渐渐稳住了气息。她有些歉意的道:“每次都要麻烦你,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说什么麻不麻烦,你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我的侄子呢。”邵颜搀过了穆青林的手亦步亦趋的走了起来。途中,穆青林又感觉到了一丝疼痛,但她觉得自己能忍过去,便不好意思再麻烦邵颜。
待进了屋,穆青林一头便躺倒在了塌上。邵颜坐在一旁看着丫鬟们服侍着她休息,便索性拿起了边上的针线继续做了起来。一时间,屋子里倒静逸安详得很。
而到了云府的邵长恒三人,则有些淡淡的不悦。云府现在是什么情况?客人们被胡乱的安排在厅堂这么久了,也不见主人家出来。有些平日里跟云府并不亲近的官员女眷不免暗自嘀咕了起来,眼神还频频的往御史中丞谢明义那里瞟。
谢明义的夫人上官氏有些羞恼,想着云庭做金龙卫时,也没享过什么好处;如今他死了,自己家还要遭人白眼,真真是作孽。在厅堂服侍的丫鬟们眼见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便有些顶不住。其中领头的那个只好硬着头皮又跑去了云洲和廖氏的院子。
彼时,云幕辰已经在院子里等候许久了。见云洲和廖氏果真不肯出来,而丫鬟又来三催四请,无奈之下只得自己去了。刚进了厅堂,便见里面男男女女的混坐在一起,她当时头便一阵闷痛。
“去,找几个伶俐的丫鬟将夫人小姐们引去后堂。”
“是,小姐。”丫鬟领命而去。
过了一会儿,前厅内便只见各府的老爷少爷们了。云幕辰叹了口气,踏进屋内行了一礼道:“各位大人,云府慢待了。”
男人们对视了一眼,也不忍苛责这个刚及笄的小姑娘,便虚应了几声,让云幕辰起了身。
“你爹和娘呢?”其他人不好提问,但谢明义毕竟是云府明面上的亲家,便由他问出了口。
“爹和娘他们......伤心过度起不得身了。”众人或了然或狐疑的点了点头,并不打算深究。但谢明义却是个例外。
只见他站起身道:“我今日本有要事要跟你爹娘相商,如今他们一个两个都过不来,这可如何是好。”他在原地踏了几步,便直直的看着云幕辰道:“这云府,你爹娘不在,莫不是你做主了?”
云幕辰低下头道:“并不能完全做主,有要事还得稍后禀明了父母。”
谢明义抚着胡须点了点头。邵长恒和邵俊交换了个眼神,有些明白谢明义要说什么了。
果然之后,谢明义便道:“如今云庭也不在了,他与我家玉华的婚事便就此作罢吧!”此话一出,邵长恒讽刺般的笑了笑,云幕辰两眼一红,其他人则抱着看热闹的态度缄默不语。
谢明义在云庭丧日当天提出解除婚约的确是不地道,但也只有如此,才能完全跟云家决裂,从此不相往来。这姿态怕是做给皇家看的吧......
云幕辰虽早有预感,但此时一听到这句话仍旧身心俱裂。她哥哥刚走,谢家便不让玉华姐姐来,如今更是在哥哥丧日当天提出解除婚约,实在是欺人太甚!
云幕辰的指甲紧紧的扣进手心,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末了再抬起头时眼里也不见了泪意。
“来人,送谢伯伯和谢伯母出府!”云幕辰高昂着头说出了这句话,谢明义立马便怒目而视。“幕辰,你!”
“人呢!还不快过来——”
“好好好!你个小辈竟敢说这种话,你们云府真是好教养。不用你们送,把我夫人找来,我们自己回去。”说着便背过手怒气冲冲的出了厅堂。
云幕辰和谢明义擦身而过时,她冷冷的道:“我是个连亲生姐姐都敢赶出府的人,又有什么不敢做的。谢大人,不送!”
“哼!”待上官氏来了,谢明义拉过上官氏连招呼都不打便离去了。
云幕辰至始至终都高昂着头,待众人拜祭过了云庭,摆过丧宴,便亲自送着他们离去。其中也不乏一些正当龄的少年公子,但她没有权利避忌。
父亲母亲不理事,哥哥又走了,云家族亲都是凉薄之人,这偌大的府邸里也只有她能站出来了。她下意识的扶住了自己的胳膊,突然觉得好冷,遍体的寒冷。
穆青林睡得昏昏暗暗的。耳边隐约间传来一些声音,一开始是絮叨,接着便有了隐隐的哭声。她费力的撑开眼睛,刚打算起身,一股前所未有的疼痛便猛烈的在她肚子里翻滚了起来。那种力道,那种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啊——疼!”
邵颜放下针线,立马走了过来。她将手放在了穆青林的肚子上。但过了一会儿,穆青林喏仍旧疼的流出了眼泪。“颜颜!不行,不管用了。好疼!疼——”
“嫂嫂!”邵颜将两只手都放在了穆青林的肚子上,但这次肚子里的东西仿佛铁了心般硬是要折腾穆青林。邵颜无论怎么贴近穆青林,都没办法减轻她的痛苦。
“我好疼!我是不是快死了!颜儿,我不要这孩子了,不要了——”穆青林拼命的捂着肚子在塌上翻滚。邵颜赶忙拦在了外围,防止穆青林滚下来。自己则提高声音喊道:“快请大人!不,把那四个稳婆也请来——”
就在邵颜呼喊的功夫,穆青林的身下已经起了湿意。邵颜见穆青林的裙子染红了一块,吓得抱住穆青林道:“嫂嫂,你要挺住!大夫和稳婆马上来了!”随后又转向她的肚子道:“你这坏娃娃,别折磨你娘了。你平日里不是最听我的话吗?快停下!快停下啊!”
似是邵颜的话语起了作用,那股横冲直撞的力道减轻了一些。穆青林躺在榻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四个稳婆先大夫一步赶了过来。其中一个拉过邵颜,另三个去解穆青林的裙子。待查看了一番,那位略显倨傲的稳婆皱着眉头道:“恐是早产。”
“这可如何是好,爹娘哥哥都不在府中。”邵颜急的在原地打起了转,“那我嫂嫂现在的情况如何?”
“宫口还未开,不大好生。”
邵颜一口气便堵在了喉咙口。她看了眼等着她示意的四个稳婆,又看了一眼屋子里没有主心骨的丫鬟婆子,便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稳着声音道:“那就麻烦四位了,现在便帮我嫂嫂接生吧!”
然后转过头看着这些丫鬟婆子道:“你们几个,听稳婆们的调遣。若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尽管去取。你,等大夫来了,安排他在院子外等候。还有你们,找人去云府送个信,让爹娘他们快些回来。”
交代好了事情,邵颜便被稳婆们请了出去。她也知道自己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实在不好看妇人生产,只得无奈又焦急的出了屋子。
时间在一点一滴的流逝,穆青林的叫声越来越凄厉尖锐。邵颜扶着额头,眼角的余光处看到一盆盆的血水被端出屋子,心里便如同滚烫的泉水般沸腾不安。
“小姐,稳婆问府里可有千年人参。”
邵颜咬着唇道:“我屋子里有!先去我那里取。”
“诶!”
“等等,让墨香陪你一起去。”墨香忙带着那丫鬟一起走了。邵颜忍不住问起旁边的大夫道:“什么情况下需要用到千年人参?”
大夫斟酌着语句道:“恐怕生产时,孩子出不来,产妇又没了力气......”
“那岂不是很危险!”
大夫点了点头。
邵颜只觉得身子一软,摔在了旁边的门框上。待墨香拿来了人参,邵颜不待丫鬟拿取,自己一手夺过便进了产房。
鼻尖传来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其他什么气味,床单上已经被染得通红,邵颜努力的忽视着这些,走到了穆青林的身旁。她将人参拿给了稳婆,稳婆想要喊她出去,她却固执了留了下来。
“嫂嫂肚子里的孩子最听我的话,我留下来看着它,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其中那个神情倨傲的稳婆点了点头,其他三个便默许了邵颜留下来。
穆青林此时已经没力气喊了,稳婆让她含住参片,她便闭着眼睛乖乖打开嘴含了进去。
邵颜见她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嘴里张张合合不知在说些什么,便将她口中落下的参片又重新喂了进去。“嫂嫂,别闭眼睛。小侄子还没出来呢,你还没做娘亲呢。哥哥他们肯定在路上了,你一定要撑住!”
“坏娃娃,就知道欺负你娘亲,求你乖一点吧。”邵颜想到这些日子跟穆青林的相处,便呜咽了起来。她的头靠在了穆青林的手上,嘴里还说着平日里她们姑嫂间说的亲密话。
“你说,这个娃娃这么闹腾你,将来等它出来了,你肯定要打它屁股......”
“你说,以后要跟哥哥一起带着娃娃去踏青,还要带它回忠孝侯府,让它外公教它武艺......”
邵颜说着说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穆青林的手指微微一颤,仿佛又有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