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瑶一入府,就见邵王李重润端坐于正堂,面前案上有一只玉壶并酒盏。
宫中来人已将毒酒送到,邵王之所以还活着,是在等她这位监刑官。
“谢巡按,你来迟了。”李重润面上全无惧色,一派气定神闲。
谢瑶上前与李重润见礼,坐在旁侧,轻声道:“陛下只是申斥太子殿下,并未有其他牵连。”
李重润终于放心,拿起酒盏把玩,一面感慨道:“或许当初我该听韩肆和鉴心劝阻,找个无人处,看罢朝颜效果后,就地毁尸灭迹,神不知鬼不觉。”
谢瑶闻言心生反感,垂目不语。
李重润继续道:“可他们不知道,选在康家酒肆最热闹时,令康和杀自己全家,是这局棋中最关键一步落子。少了这桩轰动长安的命案,便少了证据。”
谢瑶抬起眉眼,“邵王生怕别人不知自己谋逆,有意将证据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谋逆证据自然不是,若非半路杀出个不良人,执意为康和伸冤,此案早已了结,不会牵扯出夜摩香与朝颜,更不会牵扯到我。”
谢瑶垂眼冷声道:“除此之外,我实在看不出,在长安闹出灭门惨案有什么好处。”
李重润大笑道:“谢巡按这语气,是在怪我草菅人命吗?”
“难道不是?”谢瑶目光自案上酒壶转到李重润脸上,“康和一家老小惨遭横祸,他自己也身陷囹圄,荐福寺那十二人若非中了朝颜,原也不必横尸佛前。”
“他们皆是我大唐子民,为复大唐不惜性命乃是理所应当。”李重润昂首朗声,拂袖展臂,又讽笑道,“若人人都似朝中臣子这般,只顾苟且偷生,大唐何日能复?”
“如今太子殿下仍是储君,陛下年事已高,复李唐宗祠是早晚的事。”谢瑶耐着性子温声道,“若你做这些之前,与魏阁老他们商议,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般,牵累太子殿下和西北军中那些旧臣。”
“与你们商议,你们会同意我这样做?”李重润大笑着摆手,“谢瑶,我太了解你们这些人了,平日里口口声声说要报先皇大恩,真到他们报答时又百般推脱,只会说耐心等待。可你们忘了,夜长梦多,陛下心里可还惦记着要立武三思为储君呢。”
李重润拿起酒壶,斟满酒盏,看着盏中那一汪琥珀色,慢声道:“我写信邀郭元振起事,趁陛下在三阳宫未归,先攻长安,后取神都,可他们不同意,用的也是你这一套说辞。”
“突厥吐蕃寇边,西北军正是尽全力御敌时,此时回兵中原,不论举事成否,都免不了外寇入侵,西北边境再难安宁,郭将军他们是为国为民。”
“呵,他们就是害怕步徐敬业、琅琊王他们后尘,当年长安血流成河让他们吓破了胆。”李重润仍旧在笑,是嘲讽亦是悲凉,“因此他们需要证据来证明,一旦起兵,定能改天换日。”
谢瑶缓缓点头,“康和杀亲案轰动整个长安城,他们即便远在西北边境,也一定会听说。”
“事先我已写信告诉他们,这些死士受我控制,令他们杀自己亲人亦能决然下手,送至御前,定能弑君成功。可这些人不肯信,认为我诓他们。”
话说至此,事情来龙去脉,谢瑶已悉数知晓。
邵王令康和杀亲,来证明死士确是受他控制,借以让郭元振等人安心。而魏元忠手上那封信,就是康和案之后,邵王写给郭元振等人的。
彼时邵王认为,此案足以令郭元振等人相信他有把握弑君,信必然写得如同檄文,当不亚于当年《讨武曌檄》之辛辣狠绝。
陛下面对《讨武曌檄》能平心静气欣赏,说到底是因写檄文之人与她无甚关系,可现下是被自己亲孙指着鼻子骂,盛怒之下自然新仇旧账一并清算。
李重润端起酒盏,对谢瑶道:“我既无识人之明,又无谋事之能,有今日惨败也认了,万幸不曾连累我阿爷阿娘。我走后,盼谢巡按勿忘初心,助我阿爷复李唐宗祠,重润先在此谢过了。”
说完,他仰头饮尽杯中毒酒,而后将酒盏端端正正放在案上,整理袍袖,正襟危坐,目视前方。
血自李重润嘴角溢出,滴在席上,他缓缓闭上眼,胸口渐渐没了起伏。
谢瑶顿首再拜,起身离开,回上阳宫复命。
已是上灯时,仙居殿中灯火通明。
季生欢正在陪武则天说话,听人来回说谢瑶来了,忙起身告辞。
武则天揶揄道:“怎的谢瑶一来,你就要走?又闯祸惹她生气了?”
季生欢抿嘴笑道:“阿瑶姐姐这时候来见陛下,定是有国家大事要回禀,生欢不好在这里打扰。”
“无妨,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她来交差。”武则天拉着季生欢的手,让她坐在塌边,又让宫女去请谢瑶进来。
谢瑶回禀道:“陛下,邵王已认罪伏诛。”
“嗯。”武则天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又问道,“关于西北军,他有没有说什么?”
谢瑶心中一凛,陛下将监刑之事交给她去做,果然不是有始有终这么简单。
“回陛下,邵王破口大骂郭元振等人忘恩负义,全不记先皇恩典,只一心忠于陛下,不肯听他调遣,与他一同谋逆。”
“哦?”武则天眉头一挑,颇觉意外,“还有吗?”
“回陛下,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臣不敢听,亦不敢说。”谢瑶恭恭敬敬地答道。
武则天满意地点了点头,向季生欢笑道:“谢瑶办事愈加老练,你却还是整日里只知道闯祸,不让人省心,要多学学你阿姐。”
“陛下教训,生欢谨记在心。”季生欢认真答应,又委屈巴巴地道,“生欢虽知道,一百个季生欢也比不上一个谢瑶,可陛下也不能有了阿瑶姐姐,立刻就不要生欢了呀。”
“要,怎么不要?”武则天揽过季生欢大笑道,“没你这鬼精灵在眼前晃,日子可就无趣了。”
季生欢窝在武则天臂弯中,偷眼看跪在不远处的谢瑶。灯影在她面上留下一条明暗分界线,淡淡一层忧愁将她裹住。
武则天道:“谢瑶,你今夜就留在宫中与生欢同住吧。你们姐妹几月未见,定是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臣谢陛下体恤。”谢瑶顿首谢恩。
季生欢见状,也不便强要谢瑶回去,便也跟着谢恩,带了谢瑶回住处。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月下,各自垂头不语,连影子都不曾有交叠。
到了住处,季生欢推开门,对谢瑶道:“阿瑶姐姐,你若……”
“生欢,我心里乱得很,想静一静,你先睡吧。”
谢瑶打断季生欢的话,自顾自坐在台阶上,望着那轮上弦月出神。
季生欢知她是为邵王伤心,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听她叹气,忍不住道:“阿瑶姐姐,邵王是我害死的,与你无关,若要怪,你怪我好了。”
谢瑶并未回头,柔声道:“我没事,你去睡吧。”
“再过些日子,陛下就要回长安了。”季生欢没头没脑地道,“你知道吗?”
谢瑶淡淡地道:“我虽是女官,却算外臣。宫内宫外最忌互通消息,有事自有陛下谕旨。”
“陛下回长安,你是不是就不必再做巡按使了?”
“是与不是,自有陛下决断。”
季生欢一窒,从前谢瑶绝不会对她如此敷衍,像极了防贼。
她不甘心,又问道:“阿瑶姐姐,不做巡按使,回宫中当女官好吗?女官也可以嫁给陆县令。”
谢瑶豁然起身凝视她,目光清冷如月色,“我自幼随阿娘读诗书,习吏事,不奢求如巾帼宰相,却也希望能竟我父未完之业,你不知道?”
季生欢凝视她,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觉得,我会向陛下进言,将你召回宫中?”
被她一语中的,谢瑶亦不隐瞒,“陛下对你宠爱有加,舍不得你在宫中孤单,也是常情。”
“我不会这样做,只是闲谈而已,以前我们也常谈起。”季生欢慌忙解释,却又戛然而止。
她看到了谢瑶眼中的隐忍,因而明白了谢瑶不见她的原因。
见了面只会误解不断,解释不断,她与她再回不到从前,纠缠只会越来越痛苦。
季生欢转身回屋,背对着谢瑶道:“阿瑶姐姐,我不会害你。”
“我知道。”谢瑶点头,顿了一下,又轻声哄道,“快去睡吧,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