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两个月过去,沈放自西北回到长安,将郭元振亲笔信交到魏元忠手中。
送走沈放后,魏元忠拆开信看过一遍,令人分别去找薛季昶和薛思行,相约明日湖上泛舟。
次日一早,三人同聚大慈恩寺,乘小舟行至湖中央,四下无人时,魏元忠取出郭元振亲笔信,交予两人同阅。
“张易之私下与吐蕃有往来?”薛季昶立刻想起年初郭怀恩带到长安那封信,“原来那封信中有张易之通敌证据,难怪他不惜一切也要拿回那封信。”说罢,又重重叹气,“可惜被季娘子夺了去,否则岂容张易之兄弟嚣张到如今?”
“信既已落入张易之手中,现下说这些再无用处。”魏元忠抬手示意薛季昶稍安勿躁,“我今日请两位来此,是为郭元振所言第二件事。”
“前有韦温与突厥互通有无时,突厥使曾言,只要我等阻止吐蕃求和,便会支持太子即位。”薛思行将信折好还给魏元忠,“魏公当日驳斥韦温糊涂,恐突厥吞并吐蕃,在西北一家独大,而今仍是此想法?”
不等魏元忠开口,薛季昶先道:“如今西北战事又与年初不同,年初时突厥有能力让吐蕃一蹶不振,因此希望我朝不允求和,借我之手牵制吐蕃部分兵力。可惜,突厥上个月吃了一场惨败,现如今暂无余力扩张。”
薛思行问道:“倘我天朝准吐蕃求和,吐蕃可会趁机将突厥收入彀中?”
薛季昶摇头道:“依我看很难,圣上命我摄右台大夫以来,所得军情消息皆显示,突厥吃那一场败仗虽然损失惨重,但未伤及根本,故而我赞同郭元振信中所写看法,吐蕃求和乃是缓兵之计,真正目标仍是我西北诸州。”
“如此,仍是不允求和为妙,他们鹬蚌相争,我们可以坐得渔翁之利。”薛思行看向魏元忠,“魏公以为如何?”
魏元忠捋须不语,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半晌,道:“郭元振在信中说,吐蕃与张易之自去岁中便有往来,到沈放离开西北军中,仍不时探得有吐蕃密使入境消息,只是再不曾抓到实证。诸公试想,吐蕃找张易之,能为了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答道:“和谈成功。”
“不错,张易之兄弟恩宠正隆,陛下对此二人可谓言听计从,使这二人主张和谈,可谓稳操胜券。”
薛思行“嗐”了一声,拍腿恨道:“佞臣误国。”
薛季昶心思细,早已揣测出魏元忠用意,“魏公希望联合朝臣与二张抗衡?”
“老夫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一试。”
“张易之兄弟锋芒正盛,朝中人大多攀附,连武三思等人也极力避免与他二人正面冲突。”薛季昶一面说一面心中盘算,忽然问道,“谢巡按是陛下一手提拔的女官,深得陛下信任,不知魏公为何今日不曾叫她一起来?”
魏元忠道:“季娘子夺走那封信,是为了救谢瑶出囹圄。彼时无人知晓那封信中究竟写了什么,也就不觉十分要紧。如今郭元振提及那封信中装有张易之通敌罪证,谢瑶若知此事,定心中过意不去。她深受陛下知遇,却肯多次维护李唐子嗣,已是仁至义尽,又何苦再为难她?”
薛季昶闻言,不觉点头道:“魏公所言甚是,朝堂诸事实在不该再牵扯她。若非陛下着意提拔女官,她这年纪应是相夫教子,安稳度日了,不至于与男儿一般在宦海中挣命。”
薛思行连连摆手,“两位这一片善意,我可不敢苟同。眼下多一个人赞成不允吐蕃求和,咱们就多一分把握,更何况谢巡按这等有分量,得陛下信任之人?万不可一时心软,误了家国大事。我相信若谢巡按知道个中利害关系,绝不会袖手旁观。”
“此事老夫去和她说,但郭元振这封信中内容,还请两位莫要说与旁人。”虽然左右无人,可魏元忠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陛下对郭元振疑心未消,假使听闻他与京中朝臣有什么书信往来,恐会招来祸事。”
薛季昶与薛思行忙点头道:“魏公放心,我等自当守口如瓶。”
自魏元忠府出来,沈放一路不停脚,直奔长寿坊不良人卫所,才到卫所门口,就见一个人迎面扑了过来。他下意识闪身躲过,那人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
沈放听见院中传来哄堂大笑,夹着季生欢清脆的声音,“咽不下这口气,你大可以去找雍州府长史告状,就说长安县不良人季生欢以下犯上,不仅不听县令调遣,还让人把县令扔出门。”
地上那人已爬起来,顾不上拍身上的土,指着门里高声道:“你以为我不敢去禀告给薛长史?”
“不不不,我盼着你赶紧去找薛长史,最好能请他亲自来不良人卫所,咱们在他面前当面对质。我将你所作所为一桩一件说与他听,看他是断我个藐视上官,还是断你个仗势欺人。”
这几句话说得那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站在卫所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早有趴在墙头看热闹的百姓认出沈放,指着他高喊一声,“不良帅回来了。”
那人闻声回头,见沈放站在自己旁边,两手抱在身前正在看热闹。
他将沈放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仰着下巴问道:“你是长安县不良帅沈放?”
未等沈放开口回答,一个混杂了惊讶和喜悦的声音响起。
“你回来啦!”季生欢从院中跑出来,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县令,站在沈放面前,“一去两个月,音讯全无,再不回来,我可就去找魏公要人了。”
“不太顺利,耽搁了些时日。”沈放解释完,目光看向被季生欢推了个踉跄的县令,“你是长安县令?”
“正是。”县令掸去身上尘土,正了正头巾,官威十足地回视沈放,“你擅离职守,往何处去了?”
沈放没理他,垂眼问季生欢,“隽书呢?”
“陆隽书升官了,现如今是司宾寺少卿,半月前的事。”季生欢指着新来的县令道,“这位是接替陆隽书来长安县当县令的,姓——”她挠了挠额头,回头向门里喊道,“冬郎,他姓什么来着?”
“吴。”孟冬郞口中回话,捧着一碗水出来,递到沈放面前,又接过他手中的包袱和木棍。
季生欢赞道:“还是冬郎最会体贴人。”
沈放喝了水,将碗放在季生欢手中,问道:“为什么将吴县令扔出来?”
“他欺负冬郎老实,派给不良人的差事又苦又累,有些本该是武侯和差役去做,甚至是从徒坊调人来做的,也要不良人去做。”季生欢两手叉腰,“而且,他还说不良人皆是为非作歹,游手好闲之徒,派差事给不良人是给我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对了,他还克扣不良人的钱粮。”
沈放每听一条县令罪状,脸色就沉一分,待到季生欢竹筒倒豆子一般告完状,他已面若寒冰,冷得几乎凝出水滴来。
孟冬郞见沈放这要杀人的表情,生怕他一怒之下惹出祸事,忙上前劝道:“沈头儿,算了,为这么点事,不值当。”
“这可不是小事。”季生欢打断孟冬郞的话,“你们忍一寸,他就会进一尺,这是被我撞见了,否则还不知他日后怎么变本加厉欺负你们呢。”
“哎呦季娘子,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孟冬郞急忙道,“沈头儿最看不得我们这些不良人受人欺辱,你再这么拱火,万一沈头儿出手稍重,要了吴县令小命,可怎么得了?”
季生欢想了想,低声对沈放道:“要不,这次吓唬吓唬他算了?”
沈放不答,拿过季生欢手中瓷碗,手指用力,瓷碗应声碎成数块。他捻起其中一块,手腕一抖,碎片擦着吴县令耳廓飞过,没入他身后土墙中。
吴县令浑身一僵,木然抬手摸了摸耳廓,擦破一层皮,渗出血迹。再回头看看那块瓷片,已完全与土墙平齐,裂纹自没入处向周围延伸,整块土砖似要碎裂。
“你走吧。”沈放冷声道。
吴县令哪里敢耽搁,当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连句告辞都没留下。
季生欢看着他那狼狈相笑弯了腰,笑够了才对孟冬郞道:“快去告诉陆少卿和谢巡按,沈放回来了。我去买几坛好酒,咱们今晚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