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黑色子弹,带着膛线给予的旋转往前飞去。在这样的速度里,那些前仆后继拦在塔萝身前的人们像是静止了下来。 黑色子弹掠过了他们的发梢、耳廓、眼前甚至是指间,像是穿越了纷纷扬扬的落叶,一路穿针引线,追索向最后那点绿意上。 但黑色晶体弹头在触碰到塔萝的身体之前就粉碎了。黑色的残烟让女神微微眯起了眼睛。那是某种非常直白的气息。奈亚的遗忘气息,象征着思想和记忆上的消亡。 子弹所拉出的长长黑色弹道,像是一根拓印在空气中的“墨线”,这样的墨线总共有六根,呈放射状交织在人群中,那些墨线散发着奈亚的遗忘之力,原本愤怒而狂热的人们似乎忘记了自己正在做什么,身在何地,激昂的情绪迅速退潮,他们只是迷惘地寻觅着。 笑面人甩开柯尔特M1851外形的黑色左轮手枪的弹巢,灵质操纵六颗子弹像是乖顺的蜜蜂一样飞入弹仓。手腕一抖,左轮瞬间复原,平举,几无间断的激发,枪口喷吐火舌。 那些子弹上附着与责难之剑相同的暗金色,是可以击伤神明的子弹。 塔萝再不顾自己的亲善形象,看不见的巨手抓起身边迷茫的人堆砌在自己面前,任由那些子弹打出噗噗脆响。 这些人还是得为我所用。这是塔萝的想法。 于是她不再试图享受拥戴了,人群的后方,一个身影越升越高,当人们回过头的时候,只看到耸立在强光前的是一个修长得有些怪异的身影。 那身影有着一双代表着“劫掠”的灰白色大手,她双手轻轻索取,反复做出一种亵渎的手势,人们的皮肤就像是陈放了过久的橘子一般皱缩了,头发迅速枯萎,生命的精华被她提纯占有,人们就此前仆后继地倒下了,像是风干后的果实一样掉在地上。他们死在了下城区肮脏的街道上。 塔萝的秘库中珍藏着下城区人民对她的崇敬爱戴,而她面对危机的时候,选择直接“食用”了一部分的“爱戴”。 春神的存在形态被补完,出乎肖恩意料的是,她竟然舍弃了人的形态。 他看见那片翠绿碎裂,仿佛一群青鸟飞上天空,融成了一片…… 能感觉到一阵看不见的气息弥漫在街道的上空,那气息潮湿、温暖,蕴含着生发之意——那是一片纯粹的“春”。 虽然还不能再次张开神国,但她的力量已恢复了七八成。 一道怪异的身影忽然从旁冲出,肖恩发现此刻的比尔已经失去了人形,他的身上虽然仍穿着白色衬衫和破烂的黑色长裤,但肢体仪态已经完全兽化。他的背高高拱起,脊柱仿佛要顶破皮肤,看起来像一头怪模怪样、穿着人类衣服的异渊猎犬。 这头猎犬沿建筑外墙攀爬而上,朝着不定型的存在跃去,带着纯粹恨意狠狠啃咬那片浓郁的、没有形态的事物。 异渊猎犬无法飞行,而且还有一半的构成是血肉,只是一口撕咬之后,他笨重地从空中跌下。刚刚发生的一切,如同一头不自量力的猎狗跳出悬崖,徒劳地啃咬了一片云。 落回地面的比尔匍匐着。他的脸庞已经完全肿胀变形,人类的五官与半张兽脸挤在一块,他抬头看着在“云”上撕咬出的伤口,那里有一片以太色的火花跳跃。 接着,微不足道的撕咬竟开始在一片绿意上蔓延开来。仿佛同样的撕咬沿着之前的边缘不断重演着…… 那是属于异渊猎犬的某种特殊的攻击,将毁坏的意念灌注其中,创造出一种能够不断自我增殖的“撕咬”,像是上千头看不见的猎犬在沿着绿云奔驰狂咬! 从地面观看这一幕,有种难以言喻的梦幻感。秘库似乎由于主人的痛苦而扭曲,下城区的楼房轻轻抽搐变形,其上的那片绿云皱缩了起来,闪耀着一台火花的啃咬不断蔓延,仿佛某种紫蓝色火焰在天空草原上蔓延开来,而空幻的嚎叫声从高空中传来,在天地间不住地回荡着…… 肖恩意识到现在也许是个好机会,异渊造物令人无法理解的手段,对现在的塔萝造成了巨大的痛苦,如果再辅以誓约炬火……? 看了一眼匍匐在地的比尔,笑面人猛然下蹲,双腿鼓胀起来,像是瞬间蓄满的水袋,然后,他辅以灵质高高跃起,地面轰然凹陷,像是大地射出一颗黑色炮弹。 那颗炮弹顺着绝大的力量朝上递出剑,有那么一瞬间,剑尖似乎由于空气的摩擦而炽红白热。 像是要刺破青天,笑面人的剑尖和身体洞穿浓稠绿云,幻化为锈黄色的炬火也点燃了塔萝的躯体,迅速蔓延开。两种截然不同的火焰争先恐后地争夺“领土”…… 两人在地面仰头看着不断变幻着的天空,各种不同的光晕交替投射在他们的脸上,像是在目睹一场过于激烈的极光。 绿云之上,痛苦的哀嚎更甚,她猛然收拢原本不断膨胀的躯体,凝聚成一个女子形象,一只手迅速从身上扫过,将那些灼烧身体的事物剥离,以“分配”的力量,投掷向了笑面人和比尔。 两人各自侧闪,躲闪开了那团凶猛事物,它将地面灼出了一个洞。在地上没有燃料地熊熊燃烧着。 塔萝似乎原本打算以漫布天空的形态震慑两人,没想到两人都有攻击这种无实体的手段,反倒是让自己遭受重创。 她落回地面,身上穿的不再是那条华丽如翡翠的长裙,而是一身被火焰烧得破破烂烂的衣裳。谁也未曾想过,那位塔萝女士竟会穿着这样的衣服。 她半跪在地上狼狈地喘着气,恢复了好一阵才猛然站起。 衣衫褴褛的女神猛然站起。但她站起的地方,是多年以前的新约港。 扛着货架叫卖香烟的儿童小贩,不怀好意抛掷着硬币的码头流氓,远处停成一排排的马车,视野开阔的海港,那个高擎火炬的巨大身影此时却并不存在。 这是新约城还只能被叫做“新约镇”的时候。 是塔萝真的曾衣衫破烂的时候。 她在环境糟糕的移民船那臭烘烘的船舱中,跟着来自欧陆的移民捱过了一周让人难以忍受的摇晃旅程。 这位曾经生活在森林和村庄交界处,生活优渥的女神,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么一天。 彼时,“圣归”发生了一百多年,欧陆终被一神信仰的救世教彻底统一了信仰,曾经的多神信仰之一的塔萝,竟跟着那些走投无路的移民来到了新大陆。 但是,由于信者寥寥,她的神力全无,几乎等同于一个普通人。 她记得自己之前明明欣然在历史长河中睡去,跟着诸多善神离开这个逐渐由人类执掌的世界……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又醒来了,还落得如此下场。 眼下像是一个神灵能做的最糟糕的噩梦一般。 不知道何去何从,于是只能在还未成为国家的纽兰德尔上狼狈求存。 那时的记忆已经不甚明了了,只记得为了一口吃食而辗转流离,却又不敢前往野外——本地的神灵要比她强大太多。为了生存下去,她甚至还做过取悦人类的皮肉生意…… 她曾经信任过人类,向人坦白自己的身份,却遭遇了无情的嘲笑和奚落。 只有落得如此潦倒凄惨之时,曾经无忧无虑的神才知道人在世上生活是如何艰难。 也许是由于人口增长,或者苏醒的时间久了,后来她恢复了微弱的神力,可以对微量的生机进行分配。为了谋生,她谎称自己有奇术,能够提升农作物收成,想以此换取农场主的报酬…… 结果,迎面撞上从欧陆蔓延而来的猎巫运动,被揭发逮捕,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原本以为自己会被人类处决,结果贪婪的农场主私自将她“豢养”了起来,将她当做了某种“神奇肥料”使用。她被囚禁在马厩里,脖子上套着防止逃跑的项圈。 由于被判定为女巫,所以被当做恶魔的仆人对待,每日吃到的都是一些剩菜乃至潲水,人类也从来都不顾她的哀求,甚至连一桶擦身的水都未曾给予…… 一个曾经尊贵的神明流落世间,见识了人间的“恶”。在恶臭的马厩之中,仿佛变成了某种浑身散发臭味的牲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