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刻意为难穆与棠的意思,不言而喻。
只是,贵为瑞亲王的李宥,也有迫不得已的时候,譬如要遵从太后的旨意迎娶表妹杨映兰,譬如要对大长公主对心上人的做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无力感又袭上心头,李宥闷不吭声,迈步离开了。
“茗韵,你看着这些孔雀,等我回来。”谢玉衡丢下这句话,便追随李宥一齐去上房。
甫一迈进正对上房的拱门,李宥便被上房里的情形刺痛了双眼。
此刻,日上三竿,阳光往上房照了方寸之地,正好照在穆与棠身上。她的脸盈白如玉,肩上搭着一条干手巾,左脚踩在长凳上的沉香木上,右脚立于地面之上。她的左手按住沉香木,右手拉动锯子,不知是不够熟练,还是力气小,拉动锯子显得很吃力。
反观东陵,同样踩着沉香木并拉锯子,是那般流畅顺滑,不消片刻便把沉香木给锯断了。
而他敬爱的大姑——大长公主,斜躺在雕花贵妃塌上,手上拿着一卷书,也不知看进去了几个字。
女冠进了上房通传:“殿下,瑞亲王到了。”
“七郎来了。”大长公主满脸喜色,将那一卷书放在贵妃塌上,轻移莲步。
低头锯沉香木的穆与棠,像被人点了穴,脊背僵硬,右手仍木然地拉锯子——被他看见这副狼狈的模样,钻地缝都来不及了!
“还有整整两旬,便是陛下千秋,你们师徒二人抓紧些。”
大长公主嘴上说着叮嘱的话,脚下不停地往上房外走。
“七郎见过大姑,大姑近来身体可好?”李宥弯身作揖。
大长公主托着他的手肘,将他扶直了身子,叹息道:“我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什么好不好的,能活一日算一日罢了。倒是你,听闻大病一场,怎急着来看我?”
“大姑,您甭担心,我的身子已大好了,想着大姑在昭德观修行,条件甚是艰苦,便差人送了时鲜果蔬并人参燕窝等补品来。以后大姑吃好喝好,每天参禅悟道,定能羽化升仙。”李宥柔声答道。
“七郎,我虽一心向道,终是慧根不足,成仙怕是不能,只是道观里没那么多勾心斗角,也听不到世俗里的流言蜚语,寻一份清净罢了。”
大长公主在宫里乃至民间,风评都不大好,李宥一清二楚,却也知这位大姑心肠不算坏,只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恨不得人人都把她捧在手心上。而前后两位姑爷,一位出自簪缨世家,另一位赫赫战功,本也都是万里挑一的好男儿,各有各的抱负,哪怕公主再尊贵,两位姑爷也不可能只围着她转,事事看她的脸色来办。
眼下,那位给穆与棠当师父的东陵,眉眼像第一位姑爷,鼻唇像第二位姑爷,制香种花做木工,样样精通,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全心全意围着大长公主,每一件事都听从她的吩咐,从不违拗。
然而,在李宥看来,大姑本有慕强之心,此时却独宠没家世没地位没钱财的东陵一人,大抵也是看到了他身上有两位亡夫的影子。哪怕她嘴里说着从不后悔对两任驸马爷做的事,终是难逃心劫,在东陵身上找补。
再过拱门时,他往上房里望了一眼,那对可怜的师徒,还在卖力地干木工活!
他旁敲侧击地问:“大姑,您要了那么多沉香木,是打算打一样精巧物件,送给四兄贺寿么?”
“正是。”大长公主缓声道。
“大姑,工部网罗天下能工巧匠,何不叫些木匠来干?”
“一则,沉香木太过珍贵,工部的木匠们纵是见多识广,恐怕也不知如何发挥沉香木最大用处;二则,那些木匠心思多,剩下的边角料定会偷偷倒卖,不像东陵会耐心收集起来,往后再做沉香;三则,昭德观乃道教清净之地,不可让那些满身浊气的臭男人来。”
大长公主所讲理由,可谓滴水不漏!她舍得使唤自己的男人,又岂会心疼年轻的穆与棠?
李宥压下心头那些困惑,附和道:“大姑所言极是。”
“七郎,那你准备送什么礼?”大长公主随口问。
“大姑,四兄要什么有什么,送金银财宝未免忒俗了,我打算画一幅《大晏盛景图》送给四兄。”
“四郎当大晏王朝的皇帝,自然希望四海升平,百姓们安居乐业。你亲自作画,画得好看,寓意又好,定会成为当日四郎最喜欢的祝寿礼。”
“大姑说笑了。”
趁着大长公主喜笑颜开之际,李宥借机提出让穆与棠养孔雀一事。
“七郎,我也甚爱孔雀,怎不见你送给我养?”大长公主打翻了醋坛子,酸溜溜地问。
李宥没想到会被这么问,用略带自嘲地声音道:“大姑,只要是您想养飞禽走兽,吩咐底下人一声,进宫取去,便是在昭德观开一个上林苑也使得,您说是也不是?”
“我自个儿要的,和你送来的,能一样么?”大长公主不答反问。
她丝毫不提让不让穆与棠养孔雀的事,只一味地问怎么不送孔雀给她养!
而今,谢玉衡早已跟穆与棠讲好让她养孔雀,她自个儿很愿意养,但怕大长公主和住持不答应,谢玉衡已把瑞亲王会跟大长公主和住持讲好的话讲了出去,再把那些孔雀转送给大长公主养,那不是失信于人了么?
“大姑,今儿个带来的这些孔雀,原是我府里的,比上林苑里的差得远了。既是大姑也想养些孔雀,赶明儿我就给您送来。”
“不是你心甘情愿送来的,而是我讨要来的,能有个什么意思?赶明儿个,或是以后,你都甭送来了。”
大长公主背过身去,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李宥实在料想不到送孔雀这么简单的事,竟会惹得大长公主哭了?
“大姑,是我考虑不周到,全是我的错,您甭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
大长公主一边用帕子擦泪,一边带着哭腔道:“七郎,我不是生你的气,而是恨我自己。明明我从出生到及笄的时候,都是父亲和母亲最爱的掌上明珠,还破格加封我为嵩山公主,何至于现在到了万人嫌的地步?”
“大姑,您甭这么胡思乱想……”
“七郎,你听我把话说完。”
李宥默然点头。
大长公主擦干了眼泪,扶着李宥的手臂,感慨道:“其实,我这个人最爱热闹,以前住在公主府的时候,三天两头往宫里跑,不进宫的时候,就跟长安城里的贵夫人们一起赏花或是办簪花大会,觅得三五知己。如今,她们早已根我断了往来,在昭德观里修道的日子,实则是无边寂寞。说来不怕你笑话,若是不问下人,我连今儿个什么日子都不晓得。”
“大姑,您原先的那些知己们,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哪个不是在家含饴弄孙,处理一堆家务事,谁还有空找昔日姐妹们一起赏花?您想开些,并不是您的错,而是世风如此。”李宥安慰道。
“不是我的错?”大长公主面露一丝苦笑,“我生性放荡,行事不拘小节,两位驸马爷都不得善终,让大晏王朝少了两位栋梁之才,怎么不是我的错?”
“大姑,人各有命。”
“好一个人各有命!没错,人各有命!我生来命好就是公主,熬到这个年纪,又成了大长公主。世上看不起我的人那么多,有几个能像我这样命好?我要好好活着,活成百岁老妖婆,让那些巴不得我早死的人,都死在我前头!”
好……独特的志向!
“七郎,你说是来看我,实际上是看穆二娘,还眼巴巴地送孔雀给她养,我看着长大的侄子,如今仪表堂堂,竟满心满眼只有心上人,连我这个疼你的大姑都抛到一边。你那一大家子人,我最疼的人是你,连你都不把我放心里,其他人还能惦记着我么?也许等穆二娘离开道观了,再也没人来看我,甚至连我死的时候,跟前都没有李家的人在,你说我能不难过吗?”
心思被说穿,李宥脸上有些挂不住,“大姑,您想什么呢?适才还说要长命百岁,这会儿又觉得活不长,”
“昭德观如此清静,我除了胡思乱想还能作甚?左不过活一日是一日,不过我也看开了,少年夫妻老来伴,这话说得没错。原先我不懂至刚易折,枉送了两位驸马爷的性命。如今我有东陵,以后相互扶持着过下去。只有一件事,你得答应我:待我和东陵百年之后,把我俩合葬在一起。”
公主出降下嫁,死后不得葬进皇陵,这是祖制。因先帝极为疼爱大长公主这位长姐,修建皇陵时,特意留了一块陵地给她。
“还有,我们不葬入皇陵,到时候麻烦你另找一处风水宝地当公主坟。”
李宥答应了,只是谈论到死亡这么沉重的话题,不免有些闷闷不乐的,“大姑,你活得好好的,多想些开心的事。”
“我早已看淡了生死,未雨绸缪而已。”大长公主极少像今日这样悲春伤秋,抬头一看太阳光芒四射,轻舒一口气,“你送给穆二娘什么孔雀,叫她拿过来,让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