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俗?
“我来昭德山的时候,放言等死了再下山。”大长公主斜卧在贵妃塌上,单手撑着额头,侧身看向东陵与穆与棠。
穆与棠见大长公主并未生气,趁热打铁进言:“殿下,那一时气话,这么些年过去了,谁会放在心上。倒是殿下将气话当真,画地为牢,才可惜呢。适才殿下问臣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连殿下这般尊贵尚且不能做到,臣空有美貌又如何能做到?”
“听你这意思,若是我能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你也能办到?”
“殿下所言极是,有殿下以身作则,臣必定效仿。”
大长公主凝神想了片刻,噗嗤一笑,“适才我打你一个耳光,你便反将我一军,这一招用得高明。你脸上的伤,还痛么?”
“有一点点痛。”穆与棠如实答道。
大长公主也不知为何自己要发无名火,有些愧疚,安排道:“来人,将御赐金疮药拿来,给穆二娘抹上。”
旋即,一众小女冠们,捧温水、拿手巾、送金疮药,替穆与棠擦洗干净脸上的血迹,再细致地涂上金疮药。
大长公主盯着一群女冠围着穆与棠转,再看东陵闷不吭声地锯沉香木,不禁双眼湿濡了。
“昭德观再好,终是少了人间烟火气,大姑不要被世俗的流言蜚语禁锢住,随心而行才好。”
“大姑,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背后无人说?既是享受了无上荣耀,必要承受些闲言碎语。”
“大姑,公主府的下人一个没走,都等着您回去住。”
七郎说得没错,不论做什么,总有闲着无事的人嚼舌根。谁年轻没做过傻事,她并非十恶不赦之人,缩在昭德观过的这么些年,没有哪一天开心笑过,还要为了世俗的成见而苦守下去?
下山!
还俗!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犹如泄了洪的洪水,奔腾间冲刷掉了内心的怒气,也抚平了惴惴不安。
只是,贸贸然下山,不甚体面,还得从长计议。
“差不多就得了,抹了金疮药,三日即可痊愈,不会留疤痕。还不赶紧干活,看你累死了师父,以后谁教你做龙涎香呢!”
穆与棠立马推开靶镜,女冠们立刻退出上房。
她捡起锯子,抬起左脚踩住沉香木,开始拉锯子。
“没吃饱饭么?瞧你拉锯子就跟老牛拉破车似的,早饭都白吃了!”
穆与棠早饭吃的是一碗胡麻粥和一块蒸饼,当时是饱的,上了一回茅厕,便开始饿了。见过李宥,又跟大长公主对峙,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能拉动锯子已然不错,要想再快点,人都得累晕过去。
她抬头看了一眼大长公主,竟见人咧嘴笑着,瞬间又板着脸,“看什么看?还不干活!难道你又想尝尝茶碗和金疮药的滋味?”
“不想不想。”
大长公主哼了一声,拿着那卷书走了。
虽然大长公主还是骂人,但她刚才好像笑了?没有东陵逗笑,她自个儿笑了?
穆与棠也说不上来什么原因,总觉得大长公主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确切来说,跟一刻钟以前的大长公主都不一样。
但愿,大长公主能往和善待人这一方面变才好。
晚课过后,因穆与棠遵令辟谷,见女冠们都在斋堂吃饭,便回了房。茗韵不在,但房里的书案上多了几张纸。
她将这些纸逐一阅看,竟是各种香谱里誊抄出来的龙涎香香方!
内府龙涎香、杨吉老龙涎香、智月龙涎香……足足有二十条之多!
穆与棠一直以为龙涎香就是一种香味,没料到可以用许多其他香料,如沉香、檀香、丁香、木香、麝香等,来达到香味变化万千。
此外,她注意到这些龙涎香皆是焚烧而用。
她想的是亲手绣两个香囊,再往香囊里装制成的龙涎香,能让李宥一天天地换着配挂在腰间,步步生香。
大长公主命东陵教她制一款别出心裁的龙涎香,脱胎于这些香方之上,自制一种独特又不用焚烧而散发香味的龙涎香,不是正好么?
于是,她磨墨提笔,将想法一一写下,再找东陵商议。
龙涎香须得焚烧才能散发出香味,与香囊所用的香方截然不同,东陵一时毫无头绪,无法作答,只得另想办法。
制香不能一蹴而就,绣香囊的事她也提上了日程。每天从早到晚做木工活仍是一成不变的,还要见缝插针地与东陵讨论制香之事,唯有空闲时间回了房,她才能拿起针线绣香囊。
是以,过了半个月,小香囊才初见雏形。
此外,昭德观人见人爱的两大六小白孔雀,也不让穆与棠省心。
“穆二娘,你的白孔雀拉屎在姚黄牡丹花上了!”
“穆二娘,你的白孔雀飞出了墙,带来了两只红腹锦鸡。”
“穆二娘,你的白孔雀又拉屎在大长公主的秋千架上了!”
养这一窝白孔雀的半个月里,穆与棠没见过雄孔雀正儿八经地开屏,每天不是在扫屎,就是在扫屎或是收拾烂摊子的路上!
偏偏,她还甘之如殆,谁让那一窝孔雀是瑞亲王送的呢?
时间一晃而过,到了十月十三。
辰时三刻,穆与棠在上房做木工活。
“穆司酝,上次来找您的那位小娘子又来了,在观外候着呢。”
此时,大长公主不在,但穆与棠不敢贸然离开,先去跟大长公主告了假再出了道观。
只见两块红布罩着一担箩筐,苏荷虚坐在扁担上,抓着幂篱扇风。
“五娘!”穆与棠兴高采烈地喊道。
苏荷将幂篱放在红布上,轻声问:“二娘,我上回答应了你常来的,这回隔了半个月才来,你不怪我?”
“五娘,你刚出宫没多久,为找住处和开铺子忙得焦头烂额,可谓是自顾不暇。哪怕你一年半载地才来看我一次,我也不会怪你的。”能被好友惦记已是一桩幸事,穆与棠甚是知足。
“一年半载来一次,那倒不至于。”苏荷眉欢眼笑,复又挑起一担箩筐,故意问:“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来?”
“五娘,观里什么吃的都有,你真不用费钱又费力地送东西来。”
“昭德观里的吃食,跟我送来的,能相提并论么?”苏荷嘟嘴问。
“自然不能。”穆与棠嫣然而笑,“看起来很重,要不我来挑?”
“你这小身板,哪里挑得起?你前面带路,还去上回我们吃炙鸡的地方。”
到了上回吃炙鸡的地方,苏荷揭下一块红布,将巨石上的一层落叶掸掉,详细叙说从两天前便开始准备这些东西,今早又买买了些刚出锅的吃食。
“瞧瞧,这几个单笼金乳酥,金黄油亮又喧软,快尝尝。”
“你瞧这七返膏,我看人做的时候,只用一根筷子,还没看清楚怎么翻转弄的,就弄成这一朵牡丹花似的,不知道吃起来味道咋样。”
“这个金银夹花平截你肯定吃过,你爱吃螃蟹,蟹黄蟹肉都剃了出来,铺在擀好的面皮上,再卷成长条用刀切了,上锅蒸熟。这会儿还是热乎的,你多吃些。”
苏荷每讲一种,便拿几个放在穆与棠的青瓷碗中。不过转眼功夫,堆出了个尖儿,蒸好的面食摇摇欲坠,似要掉落在地。
穆与棠夹了一个最上面的金银夹花平截,送入嘴里,蒸熟的面皮有嚼劲,新鲜的蟹肉有一股鲜甜味,蟹黄极嫩,“真好吃。”
“既是你喜欢吃,那就多吃点儿。”
言罢,苏荷又抓了几个金银夹花平截,准备放进穆与棠的碗里。
她赶紧端碗跑到巨石后躲着,“五娘,我早饭才下肚,吃不了多少,没的放我碗里都浪费了。倒是你起了个大早,又挑着这么重的箩筐上山,多吃些才好。”
“我本就贪吃,这些东西买的时候就尝过了,这会儿又累又饿,自然要敞开肚皮吃了。”
苏荷不讲斯文,直接上手抓着吃,颇为豪放。
“这两个箩筐里头,吃食最多,却也不尽然。我想着你在昭德观虽说是吃穿不愁,到底没法去东西市买东西,终是有些不便的。沐浴用的藻豆,漱口用的青盐,乃至贴身的里衣等,你脸皮薄,不好意思找人要,我自个儿买的时候也顺带给你买了,今儿个都带来了。若是你还有啥需要的东西,只管告诉我,下回我帮你带来。”
“五娘,你如此细心,我真不知……”
“怎么感谢你才好!”苏荷照着穆与棠的语气,抢着讲了出来,再道:“二娘,我心甘情愿做这些,不是要你报恩的。上回我也讲过了,咱们都是小娘子,又都是内廷出来的,理应互帮互助。”
“好好好,五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东西也都收下了。”穆与棠吃完了两个金银夹花平截,打了个饱嗝,便把碗筷放下,“五娘,这半个月你走东奔西的,开铺子一事可有眉目了?”
“当然啦!”
苏荷将最后一块七返糕塞进嘴里,腮帮子顿时鼓了起来。
“五娘,慢点吃,别噎着了。”
苏荷一边大口咀嚼,一边往交领里掏了由掏,似在翻找什么。随后,她掏出一张纸,喜滋滋地讲道:“二娘,这是咱们铺子的房契。”
房契?
只有买了铺子才有房契!
苏荷在内廷的女官之位比穆与棠低,怎么可能攒到买两间铺子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