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门中间的地毯上，武将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非凡。
只是，像文臣和昭德观的坤道们，饱了眼福，还不忘一饱口福。
这番赐宴规格极高，热菜有水炼犊、仙人脔、乳酿鱼、汤峪绣丸、白龙臛、鸭花汤饼、箸头春、升平炙，另有一道红羊枝杖，庖厨将这一只烤熟的全羊放在大砧板上，再推着两轮木车，挨个问文武大臣们要不要享用，讲究一个现吃现割。
好笑的是，原本庖厨推车在过道里，便于问左右两边的大臣们要不要红羊枝杖，可那些武将们展示武功太过尽兴，几乎将整条阔道都占了，庖厨怕挨一剑，便从大臣们身后走。
穆与棠吃得有滋有味，但东陵极少动筷子。
“师父，你怎么不吃？”
东陵苦笑着摇头，用筷子夹起装饰用的几根蕹菜送进嘴里。
“师父，你在昭德观吃素，今生今世便一直吃素了？”穆与棠也不知怎么劝，只用自身做例子，“不瞒师父说，我嘴馋荤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不吃点肉，人好像没力气，打不起精神，人也要虚弱些。毕竟你我没有真的出家当道士，没必要墨守陈规，反倒害了自己。”
东陵心知她是一番好意，自己也知不吃荤食，连行房的时候都力有不逮，要靠大长公主命人特制的丹药才能成事。只是，他跟着大长公主茹素多年，如今已是闻到肉味便胃里翻涌不迭，得多喝茶水压制想呕吐的冲动。
望着一桌好菜却样样吃不得，东陵黯然悲伤，却仍是拿筷子夹装饰的菜叶吃。
穆与棠不敢勉强师父吃荤食，夹起一块水炼犊送入嘴里，再道：“师父，你跟其他坤道们散席后便回昭德观，我在宫里认了个干娘，也就是尚食局的柳尚食，她病重了，我想看看她，最迟天黑之前赶回昭德观去。倘若大长公主问起，麻烦你帮我这般回话。”
东陵郑重地点了点头。
赐宴直至未时末才结束，穆与棠和东陵还有其他坤道们齐出玄武门，安排她们分别坐上马车，再步行去别处雇马车。
“上来。”
穆与棠循声扭头，只见一辆华盖马车停在她旁边，侧边帘子撩起一角，依稀能辨出是瑞亲王李宥。
她本欲拒绝，但又觉得那般扭捏作态不合适，便将拂尘别在腰后，拎起道袍，踩着矮凳上了马车，挑靠近车帘子的长凳坐了。
“上回你说给我做结婚贺礼，动手了么？”
有大长公主监督还不够，瑞亲王本人亲自监督？
穆与棠羞答答地绞着拂尘上的样貌，低声答道：“在做了。”
李宥这才满意地颔首，又问：“你撇下她们，独自前行，准备去哪里？”
“安寿堂。”
安寿堂是病重宫女们养病的地方，李宥吩咐车夫去安寿堂，再问：“莫非是处处照拂你的柳尚食病了？”
“你怎么知道？”穆与棠睁大了眼睛，满是诧异。
“你上回在内廷生病的时候，人人都袖手旁观看你的笑话，唯有苏五娘与柳尚食时刻关心你，我便猜出你在内廷十年，交心的人唯有她们二人。如今，苏五娘已出宫，留在宫里可能会生病的仅有柳尚食而已。”
李宥详细陈述自己推断地过程，显得有凭有据。
紧接着，他再次吩咐车夫：“你在去安寿堂的路上，经过杏林堂时，请一位大夫来马车上。”
“小人遵命。”
穆与棠只想着立刻去看看柳尚食病得怎么样，却忘了把最重要的大夫一同请去，不禁汗颜道：“王爷，还是您想得周到。”
“假若柳尚食病得很重，药石可医，但要静心休养个一年半载的，那你打算怎么办？”李宥问。
穆与棠早已想过这个问题，照实回答：“安寿堂全是得病的宫女，自然不是养病的正经地方。先前我多受柳尚食照拂，只能把她带去昭德观，一日三餐，熬药煎茶等事，少不得要尽心而为。”
“昭德观在昭德山顶上，那般陡峭，常人上去且累得气喘吁吁，她一个病人勉强爬山，怕是越发病重。倒不如让她去我府里住着，婢女婆子们皆是现成的。”李宥提议道。
穆与棠不假思索地拒绝，“不不不，王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柳尚食是我干娘，她病了，理应我照顾。”
还有一点穆与棠没有明说，苏荷出宫了也是在王府住的，若是柳尚食这个病人也去，那不是把王府当客栈么？
此外，她也很拎得清，这个便宜不能占！
一则王府马上要办喜事，病人去养病，肯定会晦气，被王妃或太后知晓，定怫然不悦，怪到柳尚食头上，性命难保；
二则照顾病人并非给吃给喝就行，还要多陪着聊天解闷，像王府里的婢女婆子们再尽心，没去宫里干过，跟柳尚食说不上话，那柳尚食醒着不也还是孤苦无依么？
李宥想让柳尚食在王府住下，除了府里婢女婆子们照顾病人方便，还有他的私心——只要柳尚食一日在府上，穆与棠这个做干女儿，便总是惦记着在王府的干娘，不说时常去，起码一年也要来几回。他是王府的主子，自然也能名正言顺地见到她的面，而不是每回都要去昭德观才能见她。
可是，她不愿意让柳尚食住在王府，打算亲自照料，正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他也不能勉强，但却有几分不悦。
“王爷，您能捎我一程，还帮着请大夫去安寿堂问诊，已经是帮了我天大的忙，我感激不尽。”
“你我之间，除了感激和谢谢，便没有别的话要说？”虽则礼多人不怪，可她太过客气了！李宥倒是宁愿她能撒撒娇求他帮帮忙，而不是这样事事亲力亲为还不肯低头求他。
除了恩情，还有感情！
可是，下个月初十，这个多才多艺又位高权重的男人就要娶别人为妻，穆与棠又能说什么呢？
马车缓缓地停下。
“王爷，杏林堂到了，我去里头请大夫，请稍等片刻。”
宽敞的马车里，穆与棠却觉得被他强大的气场压制的喘不过气来，语音轻颤道：“请大夫是大事，我也去瞧瞧。”
“你坐下，不许去。”
杏林堂是长安城首屈一指的大医馆，坐馆的大夫皆有二三十年行医经验，诸多簪缨世家的家医拿不定主意，还要来杏林堂请大夫去帮忙看。
是以，李宥非常放心车夫随便请哪个大夫来，都绝不会是庸医。
她去，不就是想逃开一会儿么？
偏偏不让她逃！
穆与棠只得坐下了，咬着下唇，不知如何是好。
“玄武门赐宴开始之前，大郎看的人是你？”
提起李崇柏，穆与棠就有话说了，“那一众坤道中，不乏姿色过人的，也不一定就是看我。”
“看别人许是顺带的，看你却是千真万确的。”李宥酸溜溜地指出。
穆与棠脸色微红，百口莫辩。
李宥软下声，温和地解释道：“我并非训你，只是想提醒你罢了。譬如诱猫那一回，恰巧我帮了你，若是我不在，你如何自保？譬如今儿个你独自雇车去安寿堂，若被他盯上，派人敲你一闷棍，直接送到他房里，等你醒来一切都晚了。”
虽有些张大其事，但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坊里，只怕大白天强抢民女的事情时有发生，而大皇子李崇柏又非正人君子，起了歹心，吩咐手下人去办……
穆与棠想想就后怕，勉力露出个笑颜，“王爷，我想着青天白日的，到处都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总不至于出事。况且，今儿个进宫贺寿，一年也就一回的事，寻常时候，我在昭德观清修，大皇子过他的富贵日子，可谓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过王爷说得也对，我乃女流之辈，确实要小心驶得万年船，多谢王爷好心提醒。”
又是感激不尽！
李宥沉下脸，“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许对我说谢字，每犯一次，该怎么罚你？”
常把谢字挂嘴边，竟被王爷嫌弃？
穆与棠也不仅仅是对王爷时常道谢，在内廷，在昭德观，不论大忙小忙，她总是要道谢的，或是口头感谢，或是送些东西略表心意。
而王爷竟要她改掉过于客气的习性！
穆与棠带着疑问的腔调提议：“罚银十两？”
“我最不缺的就是银子，罚你银子作甚？”
“那罚抄经书？”
“有点俗。”
罚银不行，抄经书也不行，穆与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第三种罚自己的法子来。
李宥兀地打了个响指，“你太过客气，屡屡道谢，屡教不改，我只好一亲芳泽来以示惩戒。”
一亲芳泽！
好文雅的成语，却让穆与棠面红过耳，满脸羞色。
她脸上的红晕，像荷塘里的荷花不胜娇羞，又像刚成熟的蟠桃，诱惑着人摘取下来……
李宥弯身挪到穆与棠身侧，刚要坐下抓着她的手，却不想车夫喊来了大夫一同坐在外面赶马车的地方，以赶着去安寿堂救病人为由，直接挥鞭赶马车。
马车驶动的那一刻，李宥身形一晃，一个趔趄，竟坐在了穆与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