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正,茗韵在灶膛口烧火,柳氏掌勺,做了几个好菜。
苏荷闻着香味进了灶屋,一面讲着“好香的羊肉味,锅里还在煮什么”,一面便用手去抓一块炖熟的羊肉吃。
“苏五娘,我这锅里在焖雕胡饭。我晓得你早饿肚子了,瞧,案板上那一碗羊肉汤,就是专门给你盛的,省得抓着吃满手都是油。”
“柳娘子真疼我。”
苏荷拿了一双干净筷子,大口吃羊肉,大口喝羊汤,畅快极了。
做菜之人,最乐于看见亲手做的吃食被人喜欢吃。柳氏盖上木锅盖,笑吟吟地讲道:“今早我跟茗韵去菜市,瞧着羊肉新鲜,卖得也不贵,便买了一整个羊腿来,摊主送了一具羊肺,我便做了几种花样,有冷修羊、古楼子、羊肉索饼、羊肉汤、巧羊肺羹。苏五娘你吃慢点儿,还有一大锅羊肉汤,保你喝个够。”
“柳娘子,你做羊的手艺真是一绝。”苏荷把一碗羊肉汤吃得干干净净,原本觉得遍体生寒,这会儿全身都暖和起来,便问:“这都吃午饭的时候了,二娘怎么还不来?咱们吃完了午饭,就得去铺子里,难道开张第二天她就不想开穆氏酒肆了?”
“苏五娘,穆二娘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她一早去大长公主府,到这会儿还没回来,想来是被大长公主刁难。依我愚见,咱们吃饱了饭,一齐去大长公主府讨个消息。”
大长公主虽在病中,不能亲手把穆与棠怎么着,但她权势赫赫,真的想对穆与棠不利,只要吩咐一声,自有下人替她办。三人此时一想,便感穆与棠是羊入虎口,甚是后悔早上各自行动,没有陪她去大长公主府。
“干娘,茗韵,五娘,你们快出来!”
三人正为穆与棠担忧之际,忽听穆与棠欢快的呼喊声,一起迈步走出灶屋,行至院子里,便见穆与棠抱着一个包在襁褓里的婴儿,还有一位颇为丰腴打扮朴素的妇人,以及不断搬东西进来的谢玉衡。
哪来的婴儿和妇人?
苏荷快嘴问:“二娘,你抱着这位娘子的孩子?”
“五娘,我抱的六娘,是路边捡来的弃婴。这位姊姊是谢典军帮忙请来的奶妈,以后留在家里喂奶和照顾六娘。”
弃婴……奶妈……
“小六娘是个可怜的孩子,爹不疼娘不爱的,好在遇到了二娘,好日子还在后头。来,乖孩子,让外祖母抱抱。”
柳氏笑容慈祥,接过小六娘,左手托着她的腚部,右手横托着她的背部,是个标准的抱小婴儿姿势。
茗韵也凑近看,“小六娘的头发长得可真好,乌黑茂密,以后梳高髻都不用戴假髻呢。”
“傻茗韵,小婴儿的胎发长得再好,也会慢慢换掉。”
苏荷最怕麻烦,一想到婴儿大哭特哭就头疼,实在搞不懂她们个个如此疼爱小六娘,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当然,她也很同情女婴被遗弃,但怕穆与棠只为一时大发善心,以后发现养育婴儿困难重重,倒不如现在就放弃。
“二娘,这穆氏酒肆才开,没挣几个钱,又要养婴儿,又要付奶妈的月钱,酒肆里开支也大,你养得起么?”苏荷忍不住泼冷水。
当然养得起!
如今的穆与棠算不上富可敌国,也算得上是家累千金!
只是,钱不外露,免遭灾祸,穆与棠必须对银票的事守口如瓶。
她略加思忖,答道:“五娘,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娘以前常说,孩子生来带财,我想做好事救了小六娘,她会带来好运气和财气。”
“阿棠说得没错,咱们跟小六娘有缘,她定是我们的福星。”
柳氏赞成穆与棠养小六娘,苏荷还能说什么?只盼着以后小六娘无灾无难,平平安安地长大才好。
“饭菜早已备好了,大家去厅堂里就坐,吃些粗茶淡饭暖暖身子。”奶妈留下吃饭自是不必说的,柳氏怕谢玉衡不好意思,便亲口留客,“谢典军,看你忙进忙出的,想必是帮了阿棠的大忙,请谢典军上座,吃些家常便饭。”
“柳娘子,谢三郎往日跟瑞亲王一起吃山珍海味,哪里瞧得上咱们的布衣蔬食?”
本来谢玉衡委实不想留下吃饭,但一听苏荷这么讲,还真就非留下来吃不可了!“柳娘子,那就先谢过您的款待。”
言毕,谢玉衡也不看苏荷一眼,径自去厅堂入座。
众人准备入席之际,奶妈以小六娘尚小不能久抱,将她抱去里间喂奶,再放在床上酣睡。
紧接着,奶妈入席了,她们才一齐落座。
柳氏盛了一碗羊肉汤,亲自端给奶妈,“妹妹,我也不知怎么称呼你,看你年纪小,便叫你妹妹。你要给孩子喂奶,要多喝些汤汤水水的东西,只是不知我做的东西合不合你的胃口,先尝尝看。”
“柳娘子,我姓宋,排行老四,理该喊我宋四娘,但宋四谐音不吉利。是以,便不喊排行,喊宋娘子即可。”
宋氏尝了一口羊肉汤,“柳娘子厨艺可真好,这羊肉汤都能鲜掉眉毛了。”
柳氏的厨艺再次被夸奖,顿感辛苦一上午值得了,忙催其他人:“咱们小门小户的,没那么多规矩,大家喜欢吃什么夹什么,请自便。”
今儿个菜肴丰盛,众人吃吃喝喝之际,便把宋氏的来历问清楚了。
宋氏住在永阳坊,婆家以卖豆腐为生。她今年四月初生了个大胖小子,如今已喂了大半年,想着明年帮家里多做豆腐走街串巷地卖,便准备给儿子断奶。
谢玉衡找去的时候,她婆婆正数落她一天吃六顿,家里都要吃穷了,宋氏羞得抬不起头来。
宋氏婆婆一听要请宋氏做奶妈,每个月给三两银子,还包吃包住,喜得跟什么似的,立马让宋氏捡几件换洗的衣服,讨要了五两银子做定金,便拍着胸脯保证“你就放心地去当奶妈,你儿子也就是我的大孙子,准给你好好带”。
紧接着,宋氏坐上了马车,跟着穆与棠和谢玉衡来到了敦义坊的宅子,来这儿的第一顿饭便有这么多羊肉吃,这在以前她想都不敢想。
“宋娘子,每个月三两银子的月钱,我会在每月初五给你。一日三餐,也都给你做好,上午你想吃点什么东西加餐,只管跟我说,立马就给你做。只是我们下午要去穆氏酒肆忙做生意,你要想吃热乎的东西,得自个儿动手,能成么?”
“柳娘子,你对我真是太客气了。想我婆婆嘴上说得好,什么好吃得都给做,可我生完孩子第二天就自个儿做饭洗衣上了,喂奶饿得快,多吃了两块肉,她都能骂我家的祖宗十八代。如今我来给小六娘当奶妈,你们对我这么好,就下午做一顿自个儿吃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宋氏晓得好歹,柳氏便放心了。
穆与棠吃得半饱,跑去看小六娘睡得香甜,睡姿都不曾换过,才安心坐下继续吃。
宋氏笑道:“穆二娘,你有所不知。小六娘还不会抬头翻身,不必担心她从胡床上摔下来。当然,咱们当大人的,小心点是好的。”
穆与棠闻言笑了笑——怎么就对素昧平生的小六娘这般牵肠挂肚呢?
“小六娘能遇到你们这帮心善的娘子们,是她的福气。在长安城,乃至大晏王朝的疆域里,许多父母趁夜遗弃甚至溺杀女婴的数不胜数。那些没心肝的,不光生而不养,对父母恩,也一样恩将仇报。前些日子,河东道接连发生几起古稀老人坠河的事,官府查出就是子女不愿赡养老人,才起了杀心。他们那些人,简直猪狗不如!”
谢玉衡这一席话,引得其他人也纷纷讲出见闻,声讨他们生而为人,却不干人事。
人性有好有坏,令人扼腕痛惜的事情已发生,多说无益。穆与棠转念一想,得了大长公主那么多银票,是否能想些法子,让大晏王朝的每一位百姓都能好好活下去,做到《礼记》中的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二娘,你救了小六娘,理应对这些话题感触最深,你怎么一言不发呢?”苏荷问。
穆与棠如实答道:“五娘,我想你们说的那些人,看似罪大恶极,可背后是否有苦衷?譬如,家里孩子太多,养不起;譬如,家徒四壁,无力负担老人的医药钱,或是其他种种缘由。我想官府应该看到民间疾苦,为此拿出一些有力举措,从源头上遏制不正之风。”
“二娘,你想得倒好。别的地方且不说,单说你在长安城里捡到了小六娘,这可是天子脚下,人家都敢弃婴,其他地方定更为猖狂。官府他们会不晓得么?只是满脑子都想中饱私囊,不管这些罢了。”
“官府不管,那就由着他们为所欲为,让世道变坏?”
不行!
绝对不行!
穆与棠的脑海里,隐约有了大胆的设想,一方面,他们敢随意遗弃女婴,是因为没有对应的刑罚,那就要树立法令,加重处罚力道,让他们将弃婴不养父母等如同杀人放火一样严重;另一方面,孤寡老人和自幼失怙的孩子,应有官府兜底,保证她们的吃穿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