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官府代养弃婴和孤寡老人的设想,穆与棠只有个大致方向,具体细节一概未定,便按捺下内心激动,与众人一齐饱餐一顿。
饭毕,柳氏怕宋氏一个人带病中的小六娘会手忙脚乱,执意留下茗韵帮忙,再跟穆与棠和苏荷一起雇了辆牛车,去往铺子。
三人一下牛车,便见一男子身形伟岸披着鹤麾,立于穆氏酒肆的廊庑下,不知是避寒,还是等穆氏酒肆开门。
正巧牛车弄出了响声,男子回头一看,便对着穆与棠粲然一笑。
穆与棠这才发现他不是别人,正是光禄寺少卿——何玉生。细算起来,她半年前去光禄寺帮忙的那段日子,多受他照拂,今儿个他在穆氏酒肆外头等,定也是来捧她的场。
穆与棠屈膝行礼,笑问:“何少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言罢,穆与棠用钥匙打开门,请何玉生进酒肆。
“穆二娘外道了。”何玉生回了一礼,“昨儿个我散衙了才来,发现穆氏酒肆关门了。我想着市鼓响了,穆氏酒肆总要开的,便在公厨吃了午饭后赶来了。”
“何少卿,光禄寺离延康坊甚远,您有心照顾我的生意,实在是感激不尽。只是您匆匆来买酒,既不便坐下赏胡旋舞,又不便好好品尝美酒的滋味,便要赶回光禄寺上值。倒不如等沐休的日子,从从容容来喝酒。”
沐休之日,整个下午都能呆在穆氏酒肆,赏舞喝酒,妙不可言。可是,何玉生一听人说穆氏酒肆开张,连瑞亲王和大皇子都来了,便想来看看是不是他也认识的穆司酝,好不容易等到今儿个中午抽空来,哪能无功而返?
何玉生立于柜台前,答道:“穆二娘,待沐休之日,我叫些同僚来,今儿个暂且只我一人来买酒。听闻胡姬酒肆里的葡萄酒、龙膏酒、三勒浆味道不俗,便每样打两角,装在执壶里,我命人送回家去。待那些酒喝完了,下次我还来买酒,便将执壶还给你。”
“何少卿,请您稍等片刻。”
穆与棠和柳氏各拿角器和执壶,量酒。
何玉生趁此机会,敞眼打量穆氏酒肆里的陈设。铺子门面不大,不像别的酒肆沽酒当垆,而是像其他行当一样进门就是柜台。柜台后靠着一堵墙摆着四层木架,摆满了贴有酒名的酒坛子,中原各地的名酒与西域三种名酒,应有尽有。多张席案与宝相纹或莲花纹的地毯,与别的酒肆并无二致,却有几处别出心裁。
一是所有的圆柱子上都贴满了名酒介绍与口感;二是酒肆的顶部并非木头那般大剌剌地露出来,而是贴满了充满异域风情的绢布画,让人仿佛置身于西域;三是纸糊的窗户也不一般,绘有胡旋舞、胡腾舞、柘枝舞等乐舞场景,让人真想立刻一睹画中人的风采。
一言概之,穆氏酒肆称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又远离东西市,不失为与友人对酌消遣的好地方。
只是,且不说那一整面墙那么多坛酒就要不少银子,将穆氏酒肆布置得这么好看,置办席案和地毯等,乃至赁这个铺子,穆与棠比不得家财丰厚的胡商,却把穆氏酒肆办得像模像样,如果背后没有高人指点或资助,那她真的颇有经商天分。
柳氏量好了一角三勒浆,将青瓷执壶放在柜台上,低声道:“阿棠,何少卿特意跑一趟,只为买酒照顾穆氏酒肆的生意。我想着灶屋的两口锅分别煮着下酒菜,不若送一些给何少卿吃。”
“下酒菜早就煮好了?”穆与棠一心惦记着弃婴和银票等要事,忽想起柳氏确实没带菜来,原来是早就弄好了。
“我和茗韵逛完菜市,瞅着时间尚早,便把那些东西洗洗切切,分别做成了两大类下酒菜。一种是蜀地那边盛行的用岩盐和花椒熬煮卤水,将切好的各种东西丢进去卤煮;另一种是江南一带盛行的糟卤,我瞧着你买酒的时候,人家送了各式各样的酒糟,这不是派上用场了么?”
柳氏说话的时候并未避着何玉生,是以,何玉生听得清清楚楚,但想着柳氏和穆与棠商量,并非询问他的意思,便不好插话。
这两种卤料卤出来的东西,非常入味,是当今陛下很爱吃的下酒菜!连吃惯了山珍海味的陛下都爱吃,来穆氏酒肆喝酒的人会不喜欢么?那不可能!
横竖有两大锅,大大方方地给何玉生送些尝鲜,也不费什么事!
穆与棠将盛好酒的三个执壶摆在一起,开腔道:“何少卿,这三种酒,我怕您混淆,已贴上了酒名。对了,锅里还有卤好的下酒菜,您是要岩盐和花椒卤的,还是糟卤的呢?”
“穆二娘,我家里饭菜颇丰,你还是留着卖。”
一则,今天客人多不多,卖不卖得出去,还不曾知晓;二则,何玉生昨天散衙路过,扑了个空,这又来了,长安这么多酒肆,他去哪里买不行,非要跑两趟来穆氏酒肆买?
这般无声的照拂,让穆与棠大受感动,“干娘,你便拿两个碗,两种卤料卤过的吃食,都给何少卿装一些。待他晚上回家品尝过后,更喜欢哪一种味道,下来他来穆氏酒肆,就给他上喜欢吃的那种卤料下酒菜。”
柳氏一口答应,便笑眯眯地去去灶屋忙着装下酒菜。
何玉生再推说不要,未免不识好歹,便爽快地问:“穆二娘,那这六角酒怎么卖的?”
两角龙膏酒,三百文;两角葡萄酒,三百六十文,两角三勒浆,五百二十文;三种酒加起来,便是一千一百八十文钱。
穆与棠竖起一根手指,“一贯钱。”
“六角酒,才一贯钱?你卖的未免也忒便宜了些。”
光禄寺酿不出西域这三种酒,从胡商手里买过来,哪怕是一次买一两石,价钱也不低多少。他将光禄寺买大批西域酒的价钱,与她报出来六角酒的价钱一算,她哪有什么赚头?
“何少卿,你只管放心,我卖你这个价钱,还有得赚呢。”
“那你赚少了,猴年马月才能回本?”何玉生真的好着急,定是她看在他官职不低的份上,才给出这样的低价,真是好心办坏事!
穆与棠当真不觉得少赚,便道:“何少卿,我这穆氏酒肆没有开在客流如织的西市,在延康坊这犄角疙瘩里,若是把酒卖得极贵,看似当时赚了,却失了口碑。倒不如把酒卖得便宜些,积攒些回头客,等生意稳定了,再做计较。”
以何玉生的薪俸和家底,买这些酒嫌便宜,但正如她说的,这里不是西市,来往的客人少,多是延康坊里的百姓们路过就喝两杯,若是卖得贵了,那些人不来第二回,甚至把穆氏酒肆酒贵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便开不下去了。
“哟,我今儿个来迟了!”
米夏婉和六位乐师施施然进了穆氏酒肆。
何玉生扭头一看,竟是瑞亲王大婚当日在王府跳胡旋舞的舞姬,也是他关注已久的西域名姬!
这么小的穆氏酒肆,竟能请来米夏婉跳胡旋舞!可是,穆与棠根本就不是米夏婉的买主,据他所知,米夏婉的买主身份隐藏得极好,只有瑞亲王那等贵胄才联系得上买主,那穆与棠又是怎样勾搭到买主,能让买主和米夏婉都心甘情愿地答应来跳胡旋舞?
何玉生怔在原地,露出不得要领的表情。
穆与棠介绍道:“婉妹,这位是光禄寺的何少卿。”
米夏婉弯身行礼。
何玉生缓过神来,谦声道:“米娘子不必多礼,今儿个时间匆忙,不得闲欣赏米娘子的超凡舞姿,待下回来,定要好好欣赏。”
米夏婉莞尔一笑,便与乐师们齐去做准备。
随后,何玉生唤来车夫,将三个执壶拎上马车,他自接过一个小竹篮,用蓝布盖着两碗卤好的下酒菜,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柳娘子厨艺高超,兴许以后我时常派人来买这些下酒菜呢。”何玉生笑道。
“只要何少卿喜欢吃,便是送给您吃也使得。”
何玉生连到了几声好,便要告辞了。
穆与棠和柳氏将何玉生送到了铺子外,齐声道:“何少卿慢走。”
她们送走第一位客人,刚把席案和地重新擦过,便见一帮人呼朋引伴,进了穆氏酒肆,嚷道:“昨儿个瑞亲王和大皇子喝得什么酒,吃得什么菜,你们照样给我们上。”
一群人一共八位,穿着颜色不同的圆领袍,头戴幞头,长得不敢恭维。
他们一边嚷嚷,一边四散坐开了,每人坐一张席案,拍桌闹着要上酒上菜。
穆与棠好声好气地答道:“各位郎君,昨儿个瑞亲王喝的是龙膏酒,大皇子喝的是葡萄酒,因昨儿个刚开张准备不足,没有下酒菜。”
“你这小娘子,咋睁眼说瞎话呢?我听说他们吃得可丰盛了。”
“就是!人家王爷和大皇子,就格外金贵?咱们平民,连花钱买同样的吃食都不行了?”
越说越离谱!
人家吃得丰盛,那是因为人家挑了四担食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