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张第二天,送走了这一帮张家印刷的工匠,穆氏酒肆很快就坐满了人,多是指名要瑞亲王和大皇子喝过的葡萄酒和龙膏酒,仅有一人要了石榴酒,而柳氏做的两大锅下酒菜,因口感好和卖价不高,也都卖完了。
接下来的几天,穆氏酒肆天天满客,仍以葡萄酒和龙膏酒卖得最多,还有些人专程来买柳氏做的糟卤下酒菜。
甚至,一首打油诗传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长安酒肆多如毛,偏偏穆氏客如织。酒好舞美花魁俏,迷得男人哈哈笑。
穆与棠和柳氏听了也就一笑而过,该干嘛就干嘛,却发现一连几天的申时一刻,便有一人进店只要半角石榴酒,坐在最靠里边的席案一角,从不要什么下酒菜,将自带的一包炒胡豆摊在席案上,剥掉胡豆的壳,丢进口里嚼着,时不时喝一口酒,但双眼从来都是盯着最前面在一小张地毯上跳胡旋舞的米夏婉。
显然,这人每天准时来穆氏酒肆,买的酒也不多,只是为了看米夏婉跳胡旋舞而已。
相较于其他慷慨大方的陌生面孔,穆与棠不免多有注意这位熟客,便暗自打量起他。只见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湖蓝圆领袍,肩上和前胸处有不同颜色的痕迹,不知是没洗干净,还是才沾上东西来不及洗。他剑眉星目,五官端正,然脸上被晒成铜钱一般的颜色,眉上有一条细细的红疤,特别抢眼,让人很容易忽视他的容貌不俗。
好在他身上并没散发出那种骇人的杀气,穆与棠并不惧怕,仅仅是多留了个心眼而已。
暮鼓刚敲响时,这一曲胡旋舞结束,米夏婉左手做孔雀头冠撞,臂上的披帛与腰间的佩带相连,被风吹得潇洒飘逸;她的左手轻托下巴,脸含羞望向一旁,左脚和右脚分别弯曲,扭着细腰,与穆氏酒肆里的胡旋舞姿毫无二致。
“米娘子,我要带你出去过夜,多少银子都舍得。”
米夏婉收回舞姿,摆正身子,朝着众人鞠了一躬,等抬起头时,恰见那人将纸包好胡豆,再放进胸前,往桌上放下五十文钱,便走了。
连着来了几天,只会赏舞,一句话都没有,甚至都不等她便先走了!这算什么男人!
米夏婉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背影,跺了一脚,朝隔间走去。
“哟,米娘子害臊了。”
“害羞的米娘子,比时下开的腊梅还要美呢。”
众人用庸俗的话赞美米夏婉的美貌,更有人起哄要带米夏婉出去过夜。
本以为穆氏酒肆的舞姬不能带出去过夜,已是路人皆知的事,却不想他们还存了这个心思!
穆与棠脸带笑意,客气地回道:“各位郎君,多谢你们的好意。米娘子专跳胡旋舞,不能带出去过夜。”
“哪家酒肆的舞姬不能带出去过夜?”
“就是,卖酒才赚几个钱,带她出去过一夜,比你一天卖的酒还多呢!”
这些话,穆氏酒肆开张第一天,大皇子李崇柏便讲过了!穆与棠连李崇柏的要求都敢拒绝,岂会怕这些兜里有几个子便认为谁都要睡一睡的庸俗男人?
“各位郎君,实在对不住,米娘子只跳胡旋舞不出去过夜,这是穆氏酒肆的规矩。诸位若是喜欢看米娘子跳舞,明儿个请早吧。”
他们含气将酒钱丢在桌子上,偶有些铜钱洒落在地,他们也不管,幸灾乐祸地出了门。
等所有酒客走光了,穆与棠和柳氏将那些铜钱一一捡起,再核算分文不差,才放进抽屉里。
这时,穆与棠看见米夏婉连舞服都没换,也没披斗篷,怒气冲冲地往外走。虽然他们言语轻薄,但带米夏婉出去的事,被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况且,差不多每天都有好事之徒要闹这一出,米夏婉从不太生气,今儿个怎么变了脸色?
定是米夏婉有不为人知的心事,才会烦怒。
“婉妹,这两天虽没那么冷,到底是冬天,你好歹多穿两件衣裳,免得受寒了。”
“姊姊,我就是要受寒才好,看他会不会管我的死活!”
他,听这意思,似乎是跟某个男人呕气?
不知为何,穆与棠生出一种直觉——米夏婉就是为那喝半角酒吃炒胡豆男人而生气!
穆与棠揽着米夏婉的肩膀,一直走到了灶屋,“婉妹,你既是不愿换衣裳,我便烧个暖炉,免得你着凉。”
言毕,她用火钳夹了数十块细炭,放在暖炉里,再用火折子引燃松枝,丢进暖炉里,引着细炭。
不一会儿,炭火便烧了起来,米夏婉双手抱臂,紧靠着暖炉。
“婉妹,那人是谁?”
寒意渐散,米夏婉也不好意思再朝着穆与棠使性子,便装傻充愣,“姊姊,你说谁啊?”
“婉妹,惹你生气的那个人,是谁?”穆与棠挑明问。
“他,不提也罢!”
就算米夏婉不肯细说,穆与棠也能靠猜出个大概:他每次只喝半角酒,从不点下酒菜,每回都是吃炒胡豆,显而易见,他的家境不甚富裕。也许两人互有好感,但米夏婉是名动长安的名姬,而他只是个籍籍无名的贩夫走卒,哪里配得上他?
出于礼法或现实的重重阻拦,两人没结果,但他忘不了她的倾世舞姿,哪怕阮囊羞涩,也要来穆氏酒肆一睹她跳胡旋舞的风采。
假如两人直接斩断情丝,或许米夏婉看多了长安豪富勋贵,便能忘记他。可他偏要来穆氏酒肆,又不肯说只言片语,只是来招惹她罢了。
米夏婉十指纤长,围着暖炉烘了片刻,终是耐不住心里的疑惑,咬唇问:“姊姊,流放是罪大恶极的处罚么?”
“非也非也。”穆与棠在内廷,常听见某某官员或皇亲国戚被流放,便继续回道:“婉妹,在大晏王朝,犯了错的官员被流放,是极为正常的处罚之一。通常来讲,只要那人在流放地好好过日子,是极有可能被召回来的。”
“我就知道,他是骗我的!说什么戴罪之身,被流放到敦煌,以画壁画为生,以后也没有官复原职的希望,全都是骗人的!”
怪不得那人身上会沾上五颜六色的东西,原来都是颜料!他先前当过官,还在敦煌画过壁画,名副其实的才子!
“婉妹,他姓甚名谁,哪里人,犯的什么罪?”假如不是罪大恶极,穆与棠愿意去求一求大长公主或是瑞亲王,趁早让他官复原职,再看他能否跟米夏婉修成正果。
“他出自河东道的裴家,叫什么名字,我不晓得,只称呼他为裴八郎。据他说,先前好像是在尚书省当六品员外郎,于六年前被贬,在敦煌画了五年多壁画。”
河东道裴家,那可是百年望族!
穆与棠在内廷的时候,便把外廷官制熟记于心。尚书省确实有员外郎,却是从六品。
裴八郎被贬了六年,可想而知六年前是何等意气风发。若是没有贬谪这回事,定然已升官了。
不过,尚书省负责办法执行陛下和三省六部等商议的政策,哪怕是个从六品的官,可能牵扯进党派之争或是大是大非的政事中。
在没了解清楚裴八郎到底所犯何事而遭贬谪之前,穆与棠不宜去向大长公主或瑞亲王求情,怕连累他们。
穆与棠再问:“裴八郎是被召回来的,还是私自回来的?”
“当初我的商队路过敦煌时,我让他跟我们一起来长安,他不肯,说除非是陛下下敕旨命他回来,或是大赦天下,否则他绝不会偷溜回来。具体他为何回来,我也不清楚。”米夏婉无奈回话。
穆与棠一听就懂了,“婉妹,陛下九月喜得十三郎,便大赦天下了。想来他就是那时候决意回京,一晃眼快三个月了,山高水长,他回来要耗费一两个月,此时腊月,他会来长安倒也符合情理。”
“当初我求他来,他那么狠心,就是不来!如今我早已习惯了长安的生活,他又来做什么?”米夏婉冷哼哼地发问。
穆与棠反问:“婉妹,你别这样说。有道是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愿意在穆氏酒肆跳舞,而不是在宅子里过享福的日子,不就是想赚些体己银子。万一以后遇上合心意的男人,他又不甚富裕,你便可拿出这笔银子,让他替你赎身么?”
“哼,他那般自命清高,除了画壁画之外,什么都不懂,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能有几个银子给我赎身?况且,他早说了,家里娶了妻,我上赶着给他做妾,那多掉价。”
米夏婉口口声声嫌弃裴八郎这个那个的,眼神却是情意绵绵的,显是真心喜欢裴八郎,奈何他逢人生低谷,而她早已被买主买走了,只能叹一个造化弄人。
其实,米夏婉的境遇,何尝又不是穆与棠正遭受的呢?
虽则穆与棠喜欢的瑞亲王,比裴八郎地位高,却也娶了正妻,她和米夏婉一样,要想进夫家门,只能做妾。而她和米夏婉,都不愿做妾,又不甘愿就此错过心爱的男人!
“罢了,婉妹,感情的事,天底下有缘有份成正果的少,有缘无份的,有份无缘的,咱们又怎能强求。眼下,只把穆氏酒肆好好办起来,多挣了银子,咱们有了底气,再讲婚姻大事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