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让身边人担心,穆与棠将这件莫大的心事强压在心底,照旧去先前买酒的胡商那里买龙膏酒和葡萄酒。
卜家酒坊极大,一进门便是比人还高的酒坛,往来走动的全是胡人打扮。这里虽不卖一角两角那样少量的酒,但各大酒肆的东家来买酒,少不得要尝尝酒的味道,便在后头开了几个雅间,也有人做西域那边常吃的下酒菜,遇着卜家酒坊的东家——卜一石在铺子里,便会请众人坐下喝酒吃菜,兴致来了,亲自跳胡腾舞给众人助兴。
不过,穆与棠不掺和这些事,一则她是胡姬,虽说跟胡人沟通无碍,到底男女有别,还是少喝酒为好;二则她不爱吹牛,跟他们也说不上几句话,何必为了贪杯和那点儿不花钱的下酒菜,一坐一两个时辰?
柳氏和茗韵,还等着她去穆氏酒肆呢!
“博士,给我打两石葡萄酒和三石龙膏酒。”
“小娘子,你等会儿。”
那位缠头酒博士并不打酒,掀帘往后去了。
穆与棠估摸着酒博士可能是有急事,便耐心地等着他回来打酒。
过了一会儿,酒博士和面红脖子粗的卜一石来了。
卜一石穿着藏青色翻领胡服,系的腰带将他肚子勒得像怀了几个月身子,一身的酒气。
穆与棠比过多家酒坊的酒,以卜家酒坊的酒口感最为纯正,价钱也公道,便打算一直都在这儿买酒,跟卜一石拉拉关系也是应该的,便笑道:“卜爷,这才刚开市,您喝得就不少。”
“我寻常一天喝一石也不醉,这才喝了两角酒,只是润润嗓子而已。”卜一石右手搁在大酒坛子上,再问:“穆二娘,这才几天,你上回买的那么多酒,就全卖完了。”
“借卜爷吉言,葡萄酒和龙膏酒都卖完了。”穆与棠如实笑答。
卜一石乐呵地夸道:“那你家酒肆的生意,可真够好的。”
“哪里哪里,穆氏酒肆的生意一般般,没法跟西市各大酒肆相提并论,挣点儿小钱混口饭吃罢了。”穆与棠谦虚回话。
“我开卜家酒坊这么多年,每个月去一趟西域运酒来,大概每家酒肆要多少酒,我都一清二楚。说老实话,你这酒肆没开在东西市,还能卖得这么快,确实不错。”
卜一石开酒坊卖酒,最乐意看到从这儿买酒去卖的酒肆生意红火,说明大家都挣到钱了。
随后,他盯着穿胡装的穆与棠看了好一会儿,才问:“穆二娘,我瞧着你的眉眼好像一个人,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毫无疑问,那个人定是穆仲达!除此之外,她还能像谁?
不过,她不想提这个一言难尽的生父,只道:“卜爷,既是您往来西域和长安,若有些什么好酒,或是酒盅,帮我带一些来。”
卜一石答应了,再问:“听说你那酒肆的舞姬,是米夏婉?”
穆与棠点头道是。
“送米夏婉来长安的康大郎,那次正好跟我是一个商队的,有幸看过她跳胡旋舞。她确实长得好看,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胡旋舞奇才。当时每回路过一个治所,便有当地的缙绅大户想买她,康大郎都不肯,要待价而沽呢!我原以为她会献给陛下,或是卖给某位皇亲贵胄,哪料在你那小酒肆跳舞,这不是屈才么?”
言外之意便是穆氏酒肆庙小,容不下米夏婉这尊大佛。
穆与棠一点儿也不生气,“不瞒卜爷说,康大郎确实把婉妹给卖给了神秘郎君。只是那位郎君并不干涉婉妹的行踪,婉妹与我投缘,便在穆氏酒肆跳胡旋舞,委实有些屈才了。”
如若穆氏酒肆的生意能一直这么红火,等攒到了数目可观的银子,再去找康大郎,让他代为联系米夏婉的买主,再替她赎身!
“买了米娘子,又让她像自由身似的,恐怕那位郎君好男风吧。”
“极有可能。”
言毕,穆与棠和卜一石,一齐大笑。
算好了酒钱,穆与棠二话不说,直接付了银钱,再道:“劳驾博士帮我看着这些酒,我去雇三辆牛车来运酒。”
“穆二娘,不必那么麻烦,我派几个人给你送过去。”卜一石豪爽地安排道。
“卜爷,那怎么好意思麻烦您呢?”
“他们闲着也是闲着,给你这样貌美的胡姬小娘子帮忙,是他们的福气。”
穆与棠从未想过靠美色来让男人们帮忙,不过这些酒博士总跟酒打交道,又有现成的车马,便顺势答应了。
卜家酒坊出动了两辆马车和四位酒博士,将一坛坛酒安然无恙地送到了穆氏酒肆,再帮她搬进了铺子里,靠着酒架子摆好了。
穆与棠落落大方地道了谢,并慷慨地给了谢银,再送他们离开。
此时,穆氏酒肆里已有数十位客人在喝酒赏舞,裴八郎仍像从前那般,坐那张席案,喝半角酒,剥炒胡豆吃。
只要裴八郎天天来穆氏酒肆,穆与棠总能逮着机会问问他如何打算,再看能否真的撮合他和婉妹。
“小娘子,来两个卤蹄髈。”
“小娘子,上一角屠苏酒。”
客人们催促的声音,此起彼伏,穆与棠连忙应了声,喊了柳氏和茗韵一起上酒和下酒菜。
申牌时分,四位清一色仆人打扮的男人进了穆氏酒肆,“小娘子,雅间在哪?”
“实在对不住,穆氏酒肆开张不久,地方小,没有雅间。”穆与棠客气地回话。
“这什么破酒肆,连个雅间都没有?”
还没落座喝酒,便挑剔没有雅间,可见这些人是不好相与的。
穆与棠怕又遇着张大郎那般挑三拣四无事生非的客人,便回道:“四位郎君,此地离西市不远,西市许多大酒肆都有雅间,不若请你们移步西市酒肆,喝个痛快。”
“不,我就要在这个瑞亲王和大皇子都来过的穆氏酒肆喝一回酒。”
接话之人,高高胖胖的,穿着湖蓝色圆领袍,隐约可见各种鱼纹,头戴幞头,脚穿棕色长靴,一脚迈进穆氏酒肆的门槛,脸上的嫌弃之色却不减。
四位仆人听了他发话,立马将同坐一张席案的两位客人赶开,“你们没听见我家主人要坐下喝酒么?你们两个去跟那个人挤一桌,腾出这张席案给我们主人坐。”
凡事讲个先来后到,要喝酒的话,要么跟人凑一桌,要么等着,哪有赶人走开的道理?
岂料,有位仆人丢了一把铜钱,两位客人慌忙去捡,便忙不迭地抱着执壶和酒盅,走到裴八郎那张席案坐下。
穆与棠有心替两位客人出头,可他们贪图那点蝇头小利便让了位置,她还能说什么?
随即,四位仆人用袖子擦干净席案,再拿四张帕子垫在地毯上,才请那男人坐下来。
“小娘子,挑好酒好菜上。”那人往席案上重重地搁下一锭银子。
这是酒肆,而不是有招牌菜的酒楼!哪有这么点酒点菜的?
穆与棠又不能得罪进门是客的土财主,便好声好气地介绍:“郎君,下酒菜捡好吃的上,倒也容易。只是穆氏酒肆里这么多酒,每一种都是好酒,通常选一种您平常爱喝,或是尝一种新酒的味道,您意下如何?”
“那就来两角龙膏酒和两角葡萄酒,再来三角新丰酒。”
一个人喝酒,要混买三种共七角酒?可别喝得个烂醉如泥!
仆人们见穆与棠没有搭腔也没立刻去量酒,便有些不忿,七嘴八舌地开始教训她。
“你这小娘子,太不上道了!我们主人在外头随随便便吃一顿都是几十两银子,来你们穆氏酒肆喝酒,你们心里偷着乐就成,怎么还不快去打酒来?”
“没错,我们主人,就是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鱼百船。因主人名下有一百零八条渔船,在全国各地捕捞上岸的渔获,除了供给各大菜市的鱼行,还送往宫里。你们要敢对主人不敬,这辈子你们都甭想再吃鱼了!”
手里经营一百零八条渔船,被人送外号鱼百船。
虽则鱼百船有万贯家私,但这些仆人们的话,穆与棠就不爱听了。
因着酿酒要耗费大量的小麦、糯米、高粱等粮食,酿出酒汁后便弃之不用,在历朝历代征战不断或灾年闹饥荒的时候,朝廷都会下禁酒令。如今大晏王朝国泰民安,大力发展酒业,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都能喝得上酒,却也不能浪费啊!
当然,跟这种显摆腰缠万贯的土财主和仆人,讲这些话都是对牛弹琴,甚至会惹出争执。
穆与棠和气地笑了,改口道:“请郎君稍等片刻,我这就量酒和端下酒菜来。”
按照鱼百船所点,上了两角龙膏酒、两角葡萄酒和三角新丰酒,外加八样下酒菜,分别是通花软牛肠、同心生结脯、羊皮花丝、冷修羊、卤羊舌、卤蹄髈、糟马蹄、糟笋子。
每一样分量不小,摆盘精美,鱼百船捏着筷子每样尝了一口,顿感卤羊舌最合口味,便要再来四盘。
穆与棠去灶屋一看,才知道柳氏只买了一根羊舌,便只好空手折回大堂,软声道:“郎君,今儿个只买了一根羊舌,卤熟了,都切了装成这一小盘。您若是爱吃,赶明儿多买几根羊舌,送给您吃。”
“不成,我现在就要吃卤羊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