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一刻，数位婢女送来丰盛的早饭。
苏荷毫无胃口，拿出几个银锭，分别打赏她们，顺便打探情况，开口问道：“小娘子，跟攸宁县主一道落水的那位东陵先生，醒了么？”
“东陵先生鸡鸣时分便醒了，不顾大夫们的阻拦，执意要回大长公主府。还是谢典军出面拿的主意，让他吃了一剂安眠补药，才安睡至今。”
“待会儿我去瞧瞧他，你们可得给我指路。”
“好说好说。”
在去看东陵之前，苏荷还有一事不放心，再问：“听说王爷不认人了，可有这回事？”
“那可不，连王妃都不认得，只要什么穆二娘。”
铩羽而归的杨映兰，不就是为瑞亲王不认得她而大动肝火？苏荷打心底里明白婢女的话千真万确，但还是想亲眼去瞧瞧，便请大夫们好生照看，独自离开雅苑。
出了雅苑，整个王府陷入沉寂，不仅守卫们鸦雀无声，就连婢女家奴们走路也是静悄悄的，好似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苏荷的心弦绷紧，一路来到王府上房，却被拦下来，“洪嬷嬷在上房里，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伺候太后娘娘的洪嬷嬷？”除此之外，苏荷想不到第二个洪嬷嬷。
侍卫微微点头。
苏荷不再发问，恭恭敬敬地排在婢女身旁，垂手而立。
毫无疑问，瑞亲王是太后的亲生儿子，碍于身份不能亲自出宫来探望，派最信得过的洪嬷嬷来走一趟，甚是合情合理。此外，洪嬷嬷是看着瑞亲王长大的，估计看到瑞亲王陷入昏迷，好不容易醒了还不认识人，早就老泪纵横了。
奇怪的是，上房里没传出哭声，也没有什么吵闹声。
苏荷委实想去听墙角，但大庭广众之下，又没那个胆，只能按捺住心底的好奇，耐心等着。
没过多久，上房的门开了。
女官打扮的洪嬷嬷，脸色有些难看，但双目炯炯有神，似是已打起精神去应付宫里的一切。跟随而出的杨映兰，像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
“梦捷，我进宫一趟，你好生照看王爷。”
“婢女遵命。”
一大群人簇拥着洪嬷嬷与杨映兰离去，往日看来该是大阵仗的无上荣耀，今日苏荷瞧着却像要去问罪似的。
其实，杨映兰又何尝不知道此行进宫，凶多吉少。她默默无言地踩着矮凳上了马车，心神不宁。
倒是洪嬷嬷从容多了，“王妃，太后娘娘是晓得王爷的情况，叫你进宫，也是要跟你说些体己话，你切勿太过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
表哥醒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恰好洪嬷嬷来了，他不光认不出洪嬷嬷，就像栩栩如生的太后画像也茫然不知。那一霎那，杨映兰分明看到洪嬷嬷眼里的愤怒与心痛。
毋庸置疑，运筹帷幄的太后早已晓得表哥病情如何，只是对他谁也不认识的情况不死心，才会让洪嬷嬷带着画像来，免得当面连亲娘都认不出，太后下不来台，太过难堪！
此番进宫，等待杨映兰的绝不会是往日那般柔声细语，而是劈头盖脸的责骂与难以猜到的惩罚。
只不过，事已至此，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怎么都逃不过。她只能佯装镇定，挤出一抹浅笑，“多谢洪嬷嬷提点，我晓得了。”
往日最向往的宫城近在眼前，杨映兰拖着沉重的双脚，一步一步走向安仁殿。在她踏进正殿门槛的那一刹那，一个青釉花瓣纹茶碗飞出，直直地砸中她的额头。倘若她存心想躲，是躲得掉的。可是，她没有闪躲，茶碗将她砸得头破血流，随即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杨映兰感觉不到疼痛，只有血流过眼角的时候，视线有片刻模糊，紧接着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她不想也不敢拿出帕子擦拭血迹，踩着碎瓷片往殿里走。
安仁殿里两排座椅空荡荡的，唯有太后娘娘端坐在上首。杨映兰不敢仔细看太后的脸色，跪地磕头行礼道：“妾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三叩首后，她抬起头时，便见地上有一团巴掌大的殷红血迹。这时，她互相想起来年幼时上树摘枣儿，从一根瘦瘦的树枝上摔下来，摔破了头，断了手，表哥看了直掉泪，发誓要请天底下最好的大夫来治。这还不算，他就此住在辅国大将军府，一日三顿地喂她吃饭，读书给她解闷。细想起来，那段时间行动不便，却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如今，她成这副样子，表哥却是再也不会心疼了。
“怎么不叫我母亲了？”
“妾不配。”
“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太后拂了拂衣袖，不紧不慢地从凤位上下来，“时至今日，我才知道你是个愚蠢至极的女人！”
愚蠢至极！这四个字就像一个个沉重的刑架，压得她无法喘息。
说话间，太后已走到杨映兰面前，捏着她的下巴，双目瞪火，咬牙切齿道：“我让你留住七郎的心，给你出谋划策，让你对付的是她，可从未让你设计七郎！如今，他不止不认得你，就连我这个生他的亲娘都不认得，你让我如何原谅你！”
“妾不敢奢求太后娘娘的原谅，随太后娘娘处置。”杨映兰额头的血慢慢凝固，垂着双眸，万分恭敬。
倘若按照太后的血性，恨不得拿一柄剑，立刻了解了这个罪魁祸首。可太后告诫自己绝不能冲动，不能逞一时之快，让后患无穷。眼前这个蠢女人，不仅仅是瑞亲王妃，更是太后胞弟—辅国大将军之幺女，若一刀杀了，辅国大将军心存芥蒂，将对大晏王朝的江山社稷不利。
可是，就此放过这个蠢女人，太后绝不情愿。
太后松手，拿帕子擦掉手上的血迹，挑了一把扶手椅坐下，掷地有声道：“我给你两条路选，一是从此青灯伴古佛，为七郎祈福；二是上阵杀敌，将功赎罪。”
“多谢太后娘娘放妾一条生路，妾愿意上阵杀敌，将功赎过。”杨映兰不假思索地回道。
太后有些惊诧，“战场上刀剑无眼，随时都有性命之忧，你就一点儿也不怕？”
“妾不怕死。”
杨映兰真正怕的，是从此以后被表哥永远遗忘！
以后的每一天，哪怕她打扮成所谓的穆二娘，也只是替代品！况且，她自有一身傲骨，怎会允许自个儿那般卑微？
自打跟表哥结婚以来，哪怕还没圆房，但她始终觉得跟表哥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岂是认识时间那么短仅凭姿色来吸引人的妖媚胡姬能比的？她最引以为傲的回忆，却被他给忘了！
哪怕只是短短一夜，她睁眼闭眼都是关于表哥的回忆，每一幕都有表哥的身影，他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最喜欢的表哥，可一睁眼，他就不认识了！
她仿似服下了剧毒鸩酒，日日夜夜被啃噬，无药可解！
与其日日夜夜敲木鱼，却要承受锥心之痛，倒不如上阵杀敌，守百姓安宁，为大晏王朝开疆拓土！
太后瞧见杨映兰眼里的坚定，便道：“我没看错你，给你两天时间休整，于十八启程去玉门关。”
“妾领命。”
“来人，带瑞亲王妃下去沐浴更衣。”
言毕，太后轻叹一声，前往偏殿。
早在此处待命的洪嬷嬷，忙奉上清茶。
“我这脑袋突突地疼，你给我按按。”太后趴在贵妃塌上，洪嬷嬷开始用适中力道按捏捶肩。
太后很受用，闭眼享受，轻喃道：“她到底是年轻了。”
“太后所言极是。瑞亲王妃人不坏，心眼也少，才找到盛六郎那么个诱饵，还没全盘计划好，便赶紧抛出诱饵，鱼还没上钩，着急忙慌地收杆，伤人伤己。”洪嬷嬷一边按摩，一边回道。
太后发出感慨，“她从小就是直来直去的，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对七郎一门心思地好。我以为撮合两人是最好的安排，看来是好心办坏事了。”
“太后您是好心，王爷和王妃两小无猜，又亲上加亲，多好的事。”洪嬷嬷不着痕迹地捧场道。
“可惜，七郎对她只是兄妹之情，没有半分男女之情，不然谁都忘了，哪能记得那个胡姬呢？”太后对胡姬的厌恶减了三分，稍显关心地问：“那她怎么样了？”
“听闻还昏迷着。”洪嬷嬷照实答话。
太后随口问：“该不会一睡不醒吧？”
“大夫说她身体差，底子弱，受寒久，会较晚醒来。”
太后点头道：“能醒来就是好事。”
过了片刻，太后示意停手。
洪嬷嬷搀扶起太后，捧上清茶，用请示的语气问：“太后，那以后王妃驻守玉门关，王爷身边缺了人，如何是好？”
“她休想要名分。”
别的话，太后不会挑明。能让胡姬变成攸宁县主已是大让步，如今情势逼不得已要让她活下去，就当多一个伺候七郎的人。
洪嬷嬷会心一笑——攸宁县主并非贪图富贵之人，能默默陪在瑞亲王身边，已然不错。只是，她师父东陵和大长公主便是这般，如今又要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