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马上就要死了。死于一个默默无闻的雪夜。死于一条无人问津的胡同。死于一群籍籍无名的马仔。对于“他”来说,这是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结局,符合“他”的身份,却不符合“他”的作风。在碰上这群马仔之前,“他”已经独自击退了五批毒蛇似的精锐杀手,也为此付出了六处枪伤的代价,虽然都不致命,可还没来得及包扎处理,“他”又立刻和这些鬣狗般的马仔展开殊死肉搏。长时间的鏖战中,“他”连一丝喘息的机会也无,身体的大量失血,精神的极度紧绷,使“他”逐渐陷入心力交瘁,油尽灯枯的境地。现实不是小说,没有什么回光返照,濒死反杀,“他”就如同被一群鬣狗盯上的垂危雄狮,无力招架对方的群起而噬。“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意识越来越恍惚,最终一头栽倒在雪地中。“他”就那么直直地躺倒在地上,鲜血从各处伤口不断溢出,染赤了“他”身下的雪地后,又继续向外蔓延,好似一朵绽放在雪中的红梅。“他”真的很累了,很想马上闭起双眼就此长眠。喉咙里的血腥味在缓缓淡化,“他”的五感逐步消失。深沉的夜,飘飞的雪,狭窄的巷子,远处闪烁的霓虹灯光,一切的景物都在慢慢褪色,“他”眼中的天地,只余一片灰白;巷外的车笛,附近民楼的喧闹,甩棍交击的金铁声,黑衣马仔们的兴奋吼叫,所有的声音都在渐渐远离,“他”耳边的世界,步入万籁俱寂。身体不再感到疼痛,精神一步步剥离肉体,朦胧之中,“他”的意识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一家名为走马灯的电影院。世人流传,人之将死时,会经历一场唤作走马灯的幻象,并在其中见到自己记忆里最深刻的事物。而对于“他”来说,一生中最铭记于心的,当数一部叫作《虚拟杀手》的冷门电影,那大概是“他”唯一喜欢的电影了。此刻,空无一人的影院内,“他”穿过长长的观众席,独自在前排落座,聚精会神的盯着屏幕。唯一的观众已入席,走马灯影院正式营业。……屏幕上黑白雪花闪烁,充满冷色调的影片拉开序幕。电影的开头,是一处臭气熏天的垃圾场,脏兮兮的小孩拖着骨瘦如柴的孱弱身体,爬上一堆又一堆垃圾山,不停翻找着尚未完全腐烂的食物。过期的面包,微微发绿的香蕉,褶皱泛黄的苹果,只要是吃不死人的,对于小孩来说,都属于能吃的。小孩便是电影的主人公——一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孤儿。电影继续播放,小孩一天天长大,可他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安身之处。——这些年,小孩从一座城镇流浪到另一座城镇,从一处垃圾场颠沛到另一处垃圾场,从一个桥洞迁徙到另一个桥洞。灯红酒绿,一派祥和的城镇容不下他,与他常年作伴的,只有他的“固定食堂”——垃圾场和“避风港湾”——桥洞。——这些年,为了不被饿死,小孩干过小偷小摸,也和野狗抢过食物。他曾因为偷几个包子,忍受着店主的拳打脚踢,可他对此浑然不顾,纵使被打得鼻青脸肿,仍埋头啃咬手中的肉包,活脱脱的饿死鬼转世。他也曾在凛冽的寒风中蹲伏整整一夜,只为了从一条大黑狗嘴下抢夺一根带肉的骨头。——这些年,小孩受尽了世人白眼,无端谩骂。一路的流离中,他见识过很多人嫌弃的嘴脸,也被他人肆意辱骂为“恶心的垃圾”,“有爹妈生没爹妈养的野种”,各种让人赶紧去死的诅咒,他更是听得“耳熟能详”。可小孩就是没死,他活得像条野狗,只要是食物,不论多脏的外表,多臭的味道,他都能咽下喉咙;他活得像根野草,只要有阳光,不论多冷的寒风,多黑的夜晚,他都能顽强熬过。小孩如同一个怪胎,与外界格格不入。他不像世人那般,为了追求功名利禄,幸福美好而活。他活着,仅仅是因为不想死。……时间流逝,不知不觉间,小孩长成了少年。长期的营养不良使得他的身体依旧枯瘦,光靠捡食垃圾已经供应不上他所需要的营养。因此,少年开始频繁偷盗,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个磅礴的雨夜,他踢上了铁板。他仅是偷一只烤鹅被店主发现,便遭对方棍棒毒打,那呼啸而来的棍棒,一次次地往少年背腹招呼,打得他皮开肉绽,肋骨也断了两根。面色凶恶的店主打完人,啐了一口浓痰在少年脸上,又随手拎起沾满泥泞的烤鹅扔入湍急的河流中,骂骂咧咧的转身离开,嘴里不停嘟囔:“晦气玩意!”
少年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仰头望着阴沉的天空,那时恰巧愁云惨淡,不久后,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滴将少年完全打湿,让他伤痕累累的皮肤,显得过分惨白,好似上岸的水鬼一般。他的血混着雨水,流淌在满是泥泞的地上,又夹杂着周围垃圾腐烂发霉的臭味,令人作呕。挨了顿毒打的少年,只能忍着断骨之痛,从污浊不堪的地面爬起,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在一个个垃圾桶中翻找食物。找不到食物,他就得饿死。四周过路之人要么冷眼旁观,要么对他如避蛇蝎,唯恐避之不及。于是,当他身上的伤口因为雨水变得剧痛,当他又一次翻空垃圾桶却一无所获,当他因为失血和饥饿跌倒,当一个油腻大叔刚好在那时向他伸出宽厚手掌,少年才会毅然决然地跟着那大叔离开。他至今还记得,那晚,天色暗沉,大雨瓢泼,面对向自己伸来的大手,少年只问了对方一句话:“能管我以后吃住吗?”
油腻大叔点头,少年则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伸向他的宽厚大手。……少年被油腻大叔——何满带进了一个地下组织,并被送入一处杀手训练营。何满没有骗他,训练营对少年而言,确实算是难得的好去处。在这里,起码他不用再为衣食问题烦恼。不过,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任何的给予,背地里早已标好价码。少年不仅要冒着生命危险通过杀手训练营考核,毕业之后,也得成为影子杀手,终身替组织服务。少年参加的杀手训练营为期三年,同批学员近两百位。就像很多小说中写的一样,杀手训练营毕业的唯一条件,便是活到训练营结束。值得庆幸的是,少年所在的训练营比较人性化,最终试炼起码有二十个通关名额。十人取一。这其实才是很多杀手训练营的常态,倘若真如意淫小说中描写的一样,两百号学员必须厮杀至最后一人,方能从训练营顺利毕业,那其中的成本,将不可估量。然而,即使杀手训练营毕业条件没有小说中那么残酷,但要想在两百人的训练营中,成为活到最后的二十人之一,这对于身材单薄,体能孱弱的少年而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过去小偷小摸的经历让少年明白,要想笑到最后,首先得不引入注目,毕竟,以前偷东西的时候,最先被抓的永远是块头醒目的。这一点,少年伪装得很好。平时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中,他的表现始终平平无奇,毫无亮点,而训练营每隔一段时间发起的试炼里,少年的成绩也一直徘徊在下游。这使得同期的大部分学员都视他为炮灰,没有人会特意去针对一个并不起眼的边缘人。第一年很快过去,五十八人淘汰,训练营剩下一百三十八名学员,期间有人想顺手除掉少年,但被少年“侥幸”活了下来,他便这么有惊无险地迈向下一学年。从第二年开始,有部分处于中游的学员开始专挑软柿子捏,少年赫然在这些人的名单之上。训练营不允许学员私下动手,这是铁则,不容忤逆。因此,日常训练当中,那些想针对少年的人,只能在言语上辱骂他为“孬种”,“懦夫”,“野狗”,有时,他们也会故意挑刺找茬,佯装失手打翻少年的饭菜,试图通过挑衅引少年先动手,但是,面对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龌龊伎俩,少年都一一忍让下来。悲惨的过往让少年心如铁石,除开生死,世上已很少有东西能令他动容。不过,少年也绝非任人宰割的牛羊。一次试炼中,少年蛰伏了整整三天,在试炼即将结束,所有人都放松警惕之时,他蓦地展现獠牙,勃然而发,将之前针对他的数名中游学员袭杀,让其他学员为之侧目。自此,少年得了个“伏蛇”的外号。伏眠之蛇,忍而不发,发则一击中的,防不胜防。后续的时日波澜不惊,再无人敢主动招惹少年,他便这么平安地度过第二年。第三学年初,训练营只余六十七名学员,竞争越发激烈,许多人开始拉帮结伙。少年依旧孑然一身,从小到大,他从来不曾相信过任何人,包括送他来杀手训练营的油腻大叔——那种中年大叔一看就有问题。但是那大叔能让他活下去,这就足够了。训练营的第三年,少年不再藏锋,前两年的饮食与锻炼,让他塑造出一副不弱的体魄,补上了最后的短板。缜密的计划,谨慎的思维,非人的耐性,精湛的技艺,外加足以完美执行的身体,少年具备所有杀手梦寐以求的素质,仅凭一人,便成为了余下学员的噩梦。这一年里,凡是对少年起过杀心的学员,不论是之前,还是之后,都被他一个不落地送去地府报道。第三年结束时,少年成了这一届杀手训练营当之无愧的首席,代号·伏蛇。从训练营毕业后,少年加入了组织,成为众多见不得光的影子杀手之一,他的接头人,正是当初那位油腻大叔——何满。……岁月荏苒,五年悄然而过,少年变成了青年,杀手伏蛇之名也响彻整个地下世界。伏蛇,一个凭空冒出的怪物,凭借从未失手的任务记录在杀手界留下赫赫凶名,令潜藏在阴影下的无数人寝食难安。无人晓其真容,亦无人知其真名。然而,不论外界将伏蛇传得多么神乎其神,青年仍旧过着任务——训练——任务这种两点一线式的生活。过去的五年里,青年除了出任务之外,其余时间都放在各种训练之上,对他来说,完成任务是为了活下去,而训练则是为了更好的完成任务。从当初的小孩到如今的青年,他从来没有变过。在他眼里,兴趣爱好,朋友恋人,口腹之欲,一切皆可舍去。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世事浮沉,白驹过隙,转眼间,十五年过去,青年成为了胡子拉碴的中年,伏蛇也成为了杀手界的常青树。在这样一个枪械横行,不存在任何怪力乱神的世界,杀手也不过是肉体凡胎,一颗突如其来的子弹便能要了性命,这导致杀手一直是个短命行业。但是,伏蛇活得很久,比他前辈,同辈,后辈的许多同行活得都久。不是因为伏蛇有多强,而是他心思足够谨慎缜密,一有风吹草动,先退避三舍,再谋而后动。然而,纵然是这么一位世人畏之如虎的刽子手,最终也走向了穷途末路。……伏蛇的接头人,当年那位油腻大叔——现在的垂垂老朽何满,经历丧子之痛后,回忆往昔种种罪孽,突然之间幡然悔悟,暗中与警方合作,捣毁了组织多处窝点。组织高层震怒,立即派遣大批精锐杀手处决何满,结果等来的却是杀手团全军覆没的消息。毫无疑问,伏蛇出手了。没有人知道伏蛇为什么出手,在外人眼中,伏蛇始终是个恶名昭彰,冷血无情的杀手形象。不过对组织高层而言,伏蛇为什么出手不重要,重要的是,伏蛇,背叛了组织!而背叛者,必须处以极刑。作为地下世界数一数二的庞然大物,组织的力量不是个人能抵抗的。即使那人是伏蛇,也不行。伏蛇的样貌被挂上了悬赏单,整个杀手界随之沸腾,无数杀手趋之若鹜。只要杀了伏蛇,不但能拿到一笔令人眼红的赏金,而且可以在杀手界彻底扬名。面对接踵而至的精锐杀手们,伏蛇展现了世界顶尖杀手的恐怖实力。第一批杀手,共计十二人,于一个小镇外设下重重陷阱,准备伏击伏蛇,不料被伏蛇提前识破,最终死九人,逃三人,伏蛇毫发无损。第二批杀手,共计三十人,于一处山林截杀伏蛇,激烈交火中,伏蛇身中两枪,而杀手团也丢下二十五具尸体,仓皇逃离。紧接着是第三批,第四批杀手,无一例外,都被伏蛇独自击溃。可伏蛇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纷至沓来的杀手们令他不得片刻安宁,他需要找一处地方处理伤势。伏蛇逃入了一座小城中,还没来得及包扎伤口,立马又被一群马仔缠上。这些马仔隶属于当地黑帮,以组织的影响力,足以大范围动员各地的地下势力,数不清的黑帮愿意卖组织一个人情。弹药耗尽又身负重伤的情况下,伏蛇很快被砍倒在地,没有任何意外,伏蛇死了,死在这群名不见经传的马仔手中。电影到此进入尾声,屏幕上缓缓拉长的镜头中,胡子拉碴的中年躺在血泊里,双目失神,久久没有动弹。紧接着画面一黑,低沉的机械音响起,一字一字地说道:“花,可,重,开,汝,亦,往,生”,屏幕再次亮起,出现在镜头里的,却是一处荒芜的坟地。一只干枯的手掌从一处墓碑下破土而出,画面最终定格在歪歪扭扭地写着“何有”二字的墓碑上,影片突兀地戛然而止。这部电影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主人公真正的姓名,有的仅是一个伏蛇的代号,很难让观众产生代入感,再加上那莫名其妙的结尾,更是让观众看得云里雾里,因此《虚拟杀手》被评为彻头彻尾的烂片。但“他”非常喜欢这部电影。“他”也对电影主人公的一切感同身受。“他”可以体会主人公对活着的执着,也可以理解为什么主人公那么惜命,却仍在明知死路一条的情况下,出手救了何满性命。只因为他们的身世同病相怜——他们都是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孤儿;他们的性格毫无二致——他们的心眼都很小,小到容得下恩仇,容不下道义;他们的故事如出一辙——不论是过往流浪的经历,被某人带进杀手训练营的际遇,还是成为杀手界常青树的历程,因还当年之恩而孤身赴死的结局,他们都堪称一模一样。并且,《虚拟杀手》主人公的代号叫伏蛇,“他”的代号则是伏龙,他们都是没有名字的怪物。“他”的人生倘若拍成一部电影,简直可以说是《虚拟杀手》的翻版。有时候,“他”会怀疑自己是否也活在一部电影当中,《虚拟杀手》的剧本,同样也是“他”人生的剧本。……《虚拟杀手》放映结束,整个影院分崩离析,“他”的意识彻底陷入到无尽的黑暗当中。走马灯一结束,便意味着,“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可惜啊,没有看到《虚拟杀手》的后续。”
“再见了,没有名字的怪物。”
“若有下辈子,我也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一片幽寂的深渊之中,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或许是一刹那花开,也或许是千百年轮回,虚无里蓦地响起一个古井无波的机械音:“花,可,重,开,汝,亦,往,生。”
……是夜,月明星稀,惨白的月华洒在杂草丛生的坟头,古老残破的墓碑上字迹歪斜地刻着“吴何有”三字,一只枯瘦的手掌破开土壤,直指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