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周继之无端醒了。
他第一时间察觉到腰间牢牢抱着自己的手,再看了看滚落地上的白色药瓶,忽有预感袭上心头,几乎瞬间眸色清明。
可即便神智清明了,他却不敢去碰一碰腰间那双素手,总怕触到诡异的冰凉。
良久,他艰难侧身,身后人果然没甚反应。
其实林未然的表情无异常,甚至嘴角弯弯的,似乎做了好梦,睡得正熟。但通过近日观察,正常情况下,她是睡不了这么安然的。
林家最后的种,绝了不是更好?周继之忍不住想。
长痛不如短痛,省得余生纠缠。免得他哪日厌烦了,亲自动手,更令世人诟病。
思及此,那人眸色倏一深,猛地起身,也不管被谁、用怎样的姿势圈着,不管她什么状况……终究用强大的理智悍然地驱走了情感。
为了避免再呆下去后悔,男子穿衣离开,出门的时候却碰见吴娘。
吴娘端着什么用料,忍不住多嘴:“先生这么早就醒了?”说着就抓一把草药类的东西给他看:“小姐吩咐我煮醒酒茶,说您醒了会头疼,不然喝了再……”
话没完,男人瞳光终于忍不住闪了闪,胸口一阵剧烈拉扯。
那种拉扯感,是无论多少意志力都粉饰不了的痛。迫得他迅速回身,如离弦之箭,在吴娘惊异万分的眼光跑上楼,一脚踢开卧室的门。
林未然说得对,他将她留在身边,却忘不了那段仇恨,对两个人都是折磨。
周继之是想狠心的。他自私地觉得,如果林家最后一个人也从这世上消失了,他就能解脱。
可他聪明一世,却在此刻方如当头棒喝。打这段感情开始,他已经无论怎样选择,都是作茧自缚。
周继之抱过林未然很多次,唯独这次稍有重量。
仿佛循环空气的器官都停止了工作,一堆浊气压在那副小小的骨架里。
林未然睡觉的时候,不以咄咄的目光审视人的时候,你会觉得她完全就是只无害的宠物。不会扰乱谁的人生,不会纷杂谁原本走得无比顺畅的脚步。
但周继之抱过她这么这么多次,却从来没有这次般,如此地希望她睁开眼睛……
审视也好,咄咄逼人也好,带侵略性也罢……只要她是看着他的。
可没有。有的只是他抱着女孩的胳膊,持续不断地发着抖。
根本等不及司机到位,周继之已经抱着人冲了出去。吴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惨白着脸不敢多嘴,只是听从吩咐地拨打医院电话。八壹中文網
晚冬,清晨的寒风不比深夜更温柔。长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向远处延伸。
吴娘先拨了医院电话,觉得应当有人照应,接着拨了安小笙的。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报了医院地点。安小笙以为两人遭到暗算,所以林未然一进手术室,整个医院便被安小笙带人团团转转围了,吓得急救的医生冷汗直冒。
周继之沉眼冷喝:“还想有机会冒汗的话,竭尽全力救人。”
安小笙吩咐下边人拿了外套给周继之披上,最后想了想,才说出句无力的安慰:“没事的,哥,然姐命大着呢。”
医院从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没有生气,只有刺鼻的消毒水和医药味道,令人作呕。
平常的小擦小伤,周继之从不来医院,像这样不知结果的等候,他也从来没有过。心底第一次有了某种忐忑的情绪,或者应该称之为害怕。
只是人才刚推进去一会儿,那医生拿着拭汗的手帕一边捣着额际,一边在周继之迫人的凝视下颤声说:“周先生……这……这如何是好……”
安小笙先不耐烦,声音颇大,在空旷的走廊回响:“有什么说!”
“病人因服用了大量安定必须洗胃,可,这样一来,孩子大概是保不住的了。”
周继之疑似出现幻觉,难得结巴了:“什……么?”看来根本不知道孩子的事。
然而,为了避免耽搁手术时间,更为了自己生命安全着想,医生索性豁出去:“这位小姐怀有身孕,差不多两个月,胚胎初成型。”
啪。
一根弦,很清晰地在周继之脑子里断掉了。还有余音,嗡嗡作响。
安小笙盯着周继之,自此,再没能从这个男人脸上找到类似迷茫的表情。他看对方几度启唇又闭上,久久才听见他挤出几个字,冷硬非常——
“该怎样,就怎样。”
医生终于毫无顾忌的进到手术室,灯开始常亮。
世界仿佛安静下来,似乎是愿意为了某段故事短暂地停留一下。
窗外好似飘了细细的雪花,像绵绵雨,荡进心间。
或许,周继之与林未然,真的一个是千堆雪,一个是长街。
日出一到,彼此瓦解。
林未然没想过还能重新看见人间的眼色。
护士刚吩咐完该注意的事宜、走出病房,周继之回身,便见她缓缓睁开了眼。
男人他身子明显地僵硬了一下,又佯装正常,两人就这样不言语对望。
不知过多久,周继之先有动作。
他将床头柜上吴娘熬的鸡汤盛了碗,试探性地吹凉,喂到林未然嘴边。
林未然倒很配合,他喂,她便喝。
她清楚的。第一次没死成,就是他不允许她死。那么,她没机会了,干脆不做徒劳之举。
在医院修养的这些日子,周继之倒每日都来报到,二人却迟迟没说过话。
每次周继之来,她不是在睡觉,就是出神地凝望窗外,两人就着很近的距离相对而坐,却让人觉得他们只是彼此生命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
直到出院那日,林未然性子突然转了。
她赖在床上,朝怔愣在她面前的周继之伸出手,突然笑得眉眼弯弯:“躺久了不想动诶,要抱。”
其实也算不得转变,只是让周继之想起初初相遇的那个她,眼里心里骨子里都满是桀骜不训和任性。
周继之得承认,这一生,很少有人在他面前能做到林未然这样的地步。
让他看穿,却又似乎是从来没看穿。
可几乎是没犹豫的,他伸出胳膊,将她整个拦腰抱进怀,圈出宠溺的姿态。
两人就这么大剌剌地出房门,一路上惹来众人的打量和观望。
林未然侧脸埋向男子胸口,无数无数次希望过时间就此停住,可一次也没如愿过。
回到周宅,饭菜也和医院差不多,清淡为主。
林未然赌气,将勺子扔瓷碗里乒砰作响,以示抗议。
吴娘站一旁,因从没见过林未然这副模样,很有些忐忑,倒是周继之早有准备。
他起身,半会儿出来,手上多了一碟话梅,开胃,也是林未然特别喜欢的零食。
看见对方手上的东西,林未然像得到糖的孩子,很自觉主动地将碗里的粥喝完了,紧接着迫不及待地从周继之手边的碟子里拿了颗话梅扔进嘴里。
见状,吴娘不由得被她的孩子气惹出轻笑。
调养了半月,林未然的身体算是恢复,气色渐渐红润。正好遇见一场庙会,成群结队的人前去求前途求姻缘。
周继之原本是不信这些的,但想着如果带林未然去,她大概会高兴。
果不其然,提议出口,他便注意到了她晶亮的眼神。
自打林未然出院后,每每周继之在她脸上发现那些久违的表情和笑颜,就有种时光轮回、琴瑟静好的错觉。
庙子近郊,在半山腰,汽车只能行到山脚。人太多了,攒动不停,耳边尽是大声的讨论和喧哗。
林未然被周继之牵着手都几欲被冲散,好在每每要分开的时候,都能被人以一股强势的力道拉回身旁。
走了好一会儿,林未然忽然主动停了下来。周继之不明所以,见她指着不远处的一颗祈愿树提议:“寺庙太远,我们去那儿吧?”
那颗说是祈愿树,其实有些牵强,因为上面只有两三根祈愿带,稀稀零零,颜色泛着久远的黄。
林未然难得兴致高,她将在山脚买来的黄色祈愿带捏在手心双手合十,闭眼作祈祷状。
半晌,女孩睁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周继之看了几秒,眼珠调皮地转了几下,才又回头对着古木大声说话:“希望周继之永远别再欺负我。”
这样孩子气的言语和愿望,瞬间将周继之的心捣得稀碎。
她居然用“欺负”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将他对她所做的一切这样掩盖掉。
就好像是一对世间再平凡不过的鸳侣,互相陪伴着走过平凡的一生……偶尔会小争吵,却无伤大雅。偶尔会有小误会,却总能以和收尾。
末了,林未然用力地将祈愿带抛高。似乎扔高一点儿,愿望实现的可能性就越大。
就在祈愿带终于挂上树桠的同时,男子突然开口,慎重其事说了话——
“好,再不欺负她。”他道。
如一句誓言,伴随着飘舞的祈愿带停留在枝头的最高。
听见略显幼稚的回答,林未然偷笑,眼神灼灼地盯着周继之瞧。
周继之不自在地拢手轻咳。他长手一捞,将面前女子抱个满怀,狠狠摁住她的脑袋,不让她再窥探自己的表情,嘴角却是无限上扬。
哪日,两人都企图与过去站成背对的姿态,仿佛这样就重生了。
可,真能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