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叶如蔓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
她匆忙穿好衣服推开门,看到弟弟坐在廊下看书。院子里几个大箱子摆放整齐,唐献、韩长庚、严午、彭柏几人忙前忙后,收拾行装。
“要走了?”叶如蔓心里一惊,祐王竟然这么快就要走了?之前他说过,下了庐山便要回京城,他们姐弟俩不能再跟着了。可杀害父母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绿宝石的来历还是一团疑云,关于她的身世也是毫无头绪,雪花纹身的秘密未曾解开,她还不能走,决不能走。
可是,这次又用什么借口留下呢?
叶如蔓走出房间,向弟弟打个招呼,便向赵熠所在的主屋走去。韩长庚看见了忙道:“乐水,你可算醒了。我们就要回汴京了,王爷有话跟你说,在等你呢。快去!”
叶如蔓点点头,心想看来祐王爷对她这段时间断案的表现还是满意的,今日能说服他的把握又增加了几成。
她暗暗攥了攥拳,抬手敲门,听得里面人答了声“进来”,方才推门进去。赵熠还穿着昨日观礼的衣服,在桌前正襟危坐,眉峰深蹙,双眼满是血丝,脸颊上冒出了极短的胡茬。
这是一晚上没睡吧。叶如蔓心里想着,又隐隐担忧赵熠心情不好,要赶他们姐弟俩离开。
“你身体好些了么?”赵熠开口便是沙哑的嗓音,“昨日紫烟山庄发生了大变故,我原想多待几天查查清楚,但突然有件要紧事,我今日便要回京城了。”
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包裹,又道:“江州两个案子,你立了功,这里有些银子,你拿去。我已和常庄主说过,你可以在山庄里休养几日,等康复了会有人送你下山。你父母的案子我也替你打听过了,张汝成奸诈狡猾,至今仍无线索。但你不必过于忧虑,天道轮回,恶人终将落网。你还有什么其他想要的么?若我能办得到,一定帮你实现。”
叶如蔓缓缓跪了下来,恭敬道:“王爷,张汝成和庞冰之流恶贯满盈,人神共愤,害死了我父母还有很多无辜的人,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情,不足挂齿。我只愿早日可以将恶人绳之以法,以慰我父母天灵。只是,我幼弟年纪尚小,极有天资,本应在学堂受业,如今却跟着我漂泊。他一直对白鹿洞书院心向往之,不知王爷您在书院是否有相熟的人?若有的话能不能请予他一封荐书?”
赵熠一听,这并不是什么难事,点头道:“这个容易,我与白鹿洞书院山长唐微相识,这就给他写一封荐书。不过白鹿洞向来慎于择生,就算有荐书,还需授师验后才可入学。”
“小人明白,多谢王爷!”叶如蔓叩首。
赵熠取来包裹递过去,眼中尽是疲惫:“若无其他事,你去休息吧。本王这便走了。”
叶如蔓不肯接那包裹,她再次以额触地,道:“王爷,我还有一不情之请,请允我随您一道走。”
叶如蔓原本以为赵熠听到这请求会勃然大怒,可是并没有,耳边传来赵熠平静的声音:“为何?”
叶如蔓从怀里掏出一块绿色宝石,双手呈上:“王爷,我母亲临死之前将这块宝石交给我,说与我的身世有关。”
这绿宝石通透如冰,明显与青霜剑尾的蓝宝石同出一脉,赵熠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碧云剑上的那块绿色宝石?”
“正是。”
“所以你一直纠缠于本王,就是为了查这个?你要查也无妨,只说便是,为何一直欺瞒本王?”赵熠怒气脱口而出,他感觉自己被耍了,怪不得她要在范家屋顶上替自己解围,怪不得她数次将话题引向青霜剑,怪不得她不肯走,原来都是为了查宝石的来历和自己的身世。
他胸中怒火翻腾,原本温文尔雅的脸变得极冷峻而凌厉,让人望而生畏:“恐怕你见本王第一眼,就打算利用本王了。果然是心机深沉、诡计多端之徒!”
“王爷,是小人的错。”叶如蔓跪在地上,诚心诚意地认错,“您信任我,将心腹之言告诉我。您关心我,处处考虑我的伤。您这样宽厚的人,我却出于私心来接近您,实在是厚颜小人之举。”
赵熠越听越气,脸色阴沉,只恨自己被她柔弱的表象蒙蔽,轻信了她,一掌重重拍在桌面上,手边一盏瓷杯翻倒,咕噜噜在桌上一滚,啪嗒一声掉在地面,碎成了粉末。他转身拂袖而去,留下一句怒吼:“哼,你的身世与我何干!”
叶如蔓心急地双膝跪着往前倾,牢牢抓住他的下摆,道:“王爷,您的青霜剑差点被庞冰给偷走了,您难道不好奇,他如何得知您手里有青霜剑?为什么在满屋子的金银珠宝里偏偏选定了一把剑?会不会是剑里藏着什么秘密呢?”
赵熠正欲毫不留情地甩开她,可她的这番话却正中红心。他骤然立住细想,母亲的死是二十多年前的旧案,当年的知情人全部殉葬,线索早就湮灭无迹,他想查清楚阻力重重,甚至不知从何查起。如果青霜剑里真有秘密,也许可以从它入手。
叶如蔓看到他侧头沉思,知道他心中犹豫,便接着道:“王爷,遇见您之时,正是小人家破人亡之际,我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再出意外,故有些事未曾言明。但今后小人愿死心塌地跟随您,并以性命起誓,保证不再有任何隐瞒。”
他面上绷得死死的脸阴晴不定,半晌,终于缓了缓,脸色稍霁,回身坐下,但看向她的目光炯炯,威视压人,冷冷道:“说。”
叶如蔓再次叩首,道:“事情要从十七年前说起,我爹原籍金陵,当时他的一个远房姑姑过世,她膝下无子女,我爹便赴沧城替她料理后事。有一日,我爹去沧水边挑水,看到一个人漂在河中,便救了起来,那就是我娘。我娘当时身上伤痕累累,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爹背着她找到郎中才救回了一命。但是,娘醒后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记忆,而且精神极差,没有活下去的意志,多次想要寻死,幸好都被我爹及时发现。数日后,爹料理完姑姑的事情,就要回金陵老家。娘谁也记不得,一人无依无靠,精神又抑郁,我爹便带她回金陵,之后她才慢慢恢复过来。”
“你娘身上没有什么标记她身份的物件吗?邻里街坊无人认识她么?”
“唯一的物件,就是她右手心紧握的这颗绿色宝石,但她已经不记得石头的来由了。沧城正处宋辽边界,当时两军正在激战,百姓能跑的都跑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无人认识我娘。”
“你说这块石头与你身世有关,是何意?”
“我爹待我视如己出,我一直以为,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可是,直到前几日娘舍身离去时才告诉我,当时被爹救起时她已有了身孕。我的亲生父亲是谁,她已经不记得了。”
“所以,这块绿色宝石是你身世的唯一线索?”
“正是。”
“你说了这么多,与我之事又有何干?”
“我认为,青霜剑和碧云剑中应该藏有秘密。大中祥符七年腊月,我十岁生辰,母亲把这块绿宝石串成珠链送给我,我很兴奋,当时就拉上弟弟一起出去玩。那时我家住在金陵清凉山下,正巧前一天下了场大雪,我和弟弟便上山疯玩了许久,正要回家,碰到一个迷路的路人。他本来找我们问路,可一看到我,两眼大放精光。他说他走了许久的路,口渴难耐,想去我家讨一碗水喝,我和弟弟就带他回家。当时我爹娘都不在,他喝了水也不走,坚持要留下来当面感谢我爹娘,又说很喜欢我的石头,想仔细看一看,我便取下来给他。这时我爹回来了,我跑去给爹开门,谁料那人立刻变脸,一手揪住我弟弟,一手拿着绿宝石,要挟我爹说出宝石的来源。我爹和我苦苦求情,那人凶残至极,往我弟弟嘴里强塞了一枚毒药,说给我们一个时辰考虑,不说出石头的由来,我弟弟就会剧毒攻心痛苦而死。他还向空中放了一枚信号弹,扬言道谁也走不了,不出半日,他的同伙便来灭口。可我们真的不知道绿宝石的来历啊,哭着求那人,他不为所动,就死盯着绿宝石反复研究。我和我爹绝望之时,我娘突然从天而降,一只削尖的竹竿飞刀一样正中那人后心,那人丝毫没有防备,手一抖,松开了我弟弟。我娘与他打斗几个来回,便将他制服了。娘从他身上搜出了毒药,还其人之道,往他嘴里塞了好几枚,然后让我爹抱弟弟去治病,又让我收拾东西赶紧离开金陵。”
“为何要逃走?为何不报官?”
“娘说,这人定然是江湖杀手,干的都是杀人越货的营生,报官没用的。他的同伙不知有多少,若是我们一家人被他们发现了,肯定活不了,不如先走为上。之后,我们便一直逃到江州才安定下来。”
“你娘不简单,她懂很多。”
“是的,那次我才发现,我娘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不仅有一身好功夫,还对这些江湖事很清楚。我想定然与她失忆之前的事情有关,我缠着她问过几次,可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现在的生活她很满意,不能也不愿想起前尘往事了。”
“无关的事情不必提了,说回绿宝石。”
“遵命。那人胁迫我爹的时候曾说:‘此等宫廷秘物,你们这些粗鄙贱民怎么会有?’我猜想,这人已经看出宝石是碧云剑的一部分,也知道碧云剑来源于南唐宫廷,他很清楚碧云剑的来历,此其一也。其二,他一直专心研究宝石,一会儿用手搓,一会儿对着光看,似乎想从里面找点什么。事后,我也曾琢磨过,从某些角度看石头内部的确有些花纹,但并不成形。”
赵熠拿起绿宝石,仔细地看了一圈,光线之下,石头中的纹路似云似雾,显得整块宝石更加温润如水。他又取出青霜剑观察剑底的蓝宝石,某些角度确实也有一些氤氲的花纹。他皱眉道:“这能说明什么?”
“时值凛冬,又逢大雪,清凉山上阴冷萧索,根本没什么人。一个杀手在山上徘徊,定有他的目的,要么找人,要么寻物,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我想他手里有些线索,但不全,可能绿宝石里就藏有线索,也就是说碧云和青霜二剑中可能藏有线索。”
“寻物?你觉得会是什么?”
“清凉山是南唐最负盛名的行宫所在,南唐向来富庶,后主更是奢侈成性。小人姑妄猜之,能让无利不起早的江湖杀手如此在意的,许是后主隐匿的财宝。”
“财宝?本王志不在此。”赵熠嗤之以鼻,冷漠地哼了一声。
“我知王爷淡泊名利,视钱财为身外之物。但若真能寻得南唐遗宝,上呈朝廷,填充国库,想必定能博得圣心大悦,龙颜大开。”叶如蔓小心翼翼地说道。
谁知这话正戳中了赵熠的肺门子,他怒气又起:“逢迎献媚之事,本王不屑于做!”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眸光疏离淡漠,如同雪峰上一只孤傲的鹰。他理了理衣袖,起身要走:“好了,你之前欺瞒之事本王既往不咎,白鹿洞书院的荐书我也会准备好,其余无事的话,我便要走了。”
叶如蔓心说糟糕,说错话了,她连忙冲着他又磕了个头,补救道:“王爷留步!这以上不过是我的胡乱猜测,真相可能并没有那么简单。您之前提到,海无涯似乎识得青霜剑,加上他之前有案底,我想去问问他,说不定会有新的发现。兹事体大,请您允小人一点时间。我保证,今日日落之前,若查不出有价值的线索,小人绝不再纠缠。”
叶如蔓匍匐在地上,孱弱的身体缩成一团,脖子上包扎伤口的白布似乎还沁出了血点。赵熠默然地看了她一眼,心中的怒火逐渐冷却,终究还是不忍心拒绝,应允道:“好吧。”
叶如蔓轻出一口气,谨慎地再行一礼,弓着背慢慢退了出去。在她抬脚跨出门槛的时候,她听见里面传来一句冷淡却又无奈的声音:“你身上有伤,如需要帮助,可以找长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