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主遗事(1 / 1)

太平兴国三年,七月初七。

汴京城内,车马盈市,罗绮满街。道路两旁的货摊、店铺搭起了彩棚,许多小贩吆喝着兜售花瓜、巧果、泥孩儿、谷板等各类玩偶物件,引得人们争相购买,从早至晚,热闹非凡。

这此起彼伏的叫卖吆喝,顽皮孩童的嬉戏打闹,男男女女的窃窃私语,远远近近的市井闲话,一声声一道道,皆飘入了延福街上的违命侯府。

一个相貌奇伟、衣冠庄正的男子,端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侧耳倾听街市上传来的声音。他的手里端着一个装满褐色液体的翠玉酒杯,却迟迟不饮。身旁的书桌上放着一张澄心堂诗笺,清风吹入屋内,轻轻带起纸的一角,发出极细极细的沙沙声响。

那洁白光润的诗笺上,写着一首名为《虞美人》的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男子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的仆从,满脸哀容。他痛苦地低下脑袋,不敢正视这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主子。

“唉——”他听到主子幽幽一声喟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挺直后背,双手垂放在双腿上,闭上双眼,静待毒性发作。

很快,男子这辈子都未曾体验过的疼痛之感,从四肢末端而起,随着血液的流动传导到心脏,他的意识渐渐迷散,手脚不受控制地开始抽搐。

“徐燃!”他熬不住着钻心的痛苦,突然睁开眼睛,冲着身后的仆从大叫道,“给朕倒水!”

“是,侯…侯爷。”仆从慌慌张张倒来一杯水,端着双手递了过去,那男子扑将上来伸手要抢,却未能抓住,水杯啪的一声摔碎在地。仆从正要再倒一杯,却不料被男子牢牢抓住手腕。

“阿英,阿英,你莫生朕的气!是朕没能保护好你…”男子带着哭腔,悔恨又痛苦地冲着空气哀嚎。

“侯爷,夫人她不在府里…”仆从感同身受,悲从心起,却不知如何安慰逐渐癫狂的主子。

“她去哪儿了?”男子喃喃问道。

“夫人她…应召入宫了,今夜怕是回不来了…”仆从的声音越说越小,但他的每个字依然被这个意识已经涣散的男子捕捉。

“入宫…入宫?朕这里才是皇宫啊!”男子用尽力气站起身,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伸手在空气里胡乱一抓,哑声哀求道,“阿英,你别走,朕…朕还有个秘密未曾告诉你。朕要送你一份筹备多年的豪礼,就在金陵,线索藏在青霜和碧云二剑的宝石之中,你猜猜看,是你最爱的……”

话未及说完,只听扑通一声,男子的身躯骤然倒地,仆从跪伏在他身边,低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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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了数日,终于落下了纷纷细雨,凉风起,秋意渐浓。

在细腰的家中,赵熠和如蔓饮着两鬓斑白的徐燃亲手煮的茶,安静地听他说起那一段往事。浓郁的茶汤上冒出几缕细细柔柔的热气,氤氲在空气中,一时间,四人沉默地各自陷入沉思,耳际间只剩茶沫一点点破裂的细碎之音。

“义父,”细腰率先打破了沉默,“这么多年来,我都不知你曾是李后主的随侍。”

徐燃摇头长叹一声,心中感慨万千:“后主离世后,我就离开了违命侯府,过起寻常人的日子,发誓此生不再提及此事。唉,唯独七年前的七夕,那贼子带着酒来看我们,我喝多了些,一时触景生情,随口提及此事。没成想,那贼子竟然……”

“义父,别说了。”细腰已经知晓王立昂所犯下的罪行,对于他利用自己、骗财骗色的事实也推测出了大半,哀莫大于心死,几日不见,她已是形销骨立、美人迟暮之象。

如蔓轻轻带过话题,道:“徐伯,您可知后主所言的‘秘密’是什么?”

徐燃摇了摇头:“不知,不过小周后吃穿用度考究靡丽,后主送她的大礼,应该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吧。”

“唔。”如蔓若有所思,“那您知不知道青霜和碧云剑的下落?”

“青霜剑在南唐归降之时献于先帝,碧云剑则被小周后赠予柴郡主。”

“柴郡主?”赵熠着实吃了一惊,柴郡主因为被过继给太祖赵匡胤,按辈分算是他的姑姑。

“是嫁给杨家六郎杨延昭的那位柴郡主?”如蔓亦好奇道,杨家精忠报国的故事她从小就在瓦舍里听说书人讲过,这位柴郡主之名可谓如雷贯耳。

“正是。小周后随后主归降后,被封为郑国夫人,有次例随命妇入宫,被困宫中数日不得出。她羞愤至极,欲投湖自尽,恰巧被入宫请安的柴郡主所救。小周后为了感谢柴郡主的救命与开导,遂将碧云剑送给她。”

“原是如此。”如蔓望着逐渐沉淀的茶汤出神,她想不出,自己的母亲怎么会认识柴郡主?那块绿宝石怎么流传到母亲手上呢?她的亲生父亲又会是谁呢?

“咳——咳——”细腰忽然捂着心口剧烈咳嗽,她弓起背,上身不停颤抖,脸上涨得通红,整个人几乎摊在桌上。

“细腰姑娘!”如蔓急忙走过去拍拍她的背,待她稍微喘上口气,劝道,“身体是自己的,我扶你去歇息一会儿吧。”

细腰没有拒绝,在如蔓的搀扶下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甫一躺下,两串泪花顺着眼角涌了出来,瞬间濡湿了头下的枕巾。

“细腰姑娘,过去的七年,你过得很快乐吧?”如蔓握着她的手,柔声问道。

细腰沉默半晌,目光怔怔盯住床幔,七年来的点点滴滴逐渐在眼前拼凑成一幅幅跃动的画面:“是,他带给我的快乐,是我从未体会过的。他尊重我,体恤我,凡事以我为先,从未与我闹过脾气。我每年都去大相国寺上香,感恩佛祖菩萨让我碰上这样一个知心人。现在想想,这一切可真是讽刺,当初有多快乐,现在便有多痛苦……”

如蔓从怀中抽出一块手帕,轻轻替细腰擦拭眼泪:“细腰姑娘,人生皆苦,有一段快乐的回忆,已是不易。关于王班主的一切,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做过什么样的事情,他给你带来了什么,都已是过去了,你不必太过执着,更不必拿别人的错误来折磨自己。”

“唉,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这往事无时不刻不在眼前浮现,这日子我都不知怎样过下去。”细腰一手盖住红肿的双眼,微微啜泣。

“未来的日子,一样会有快乐。细腰姑娘,你现在是自由身,身怀一技之长,还有不少积蓄。以后不论你是留在京师做些小本买卖,还是带几个徒弟传承舞艺,亦或和义父回金陵定居,都能活得自由潇洒。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别放弃希望。”如蔓诚恳地说着,真挚的言语与清冽的目光让细腰倍受安抚。

“没错,这样一个男人,不值得我伤心流泪。”细腰带泪挤出一个坚毅的微笑,慢慢坐起身,拉住如蔓的手臂道,“我已无事了,你和王爷时间宝贵,不必浪费在我身上。王爷在等着你吧,我这就送你出去。”

“没关系。我是闲人一个,哪谈得上什么时间宝贵,王爷今日休沐,也无要事处理。我陪你多说说话吧。”

“叶姑娘,”细腰无限感慨地注视着如蔓,眼神里蕴含着些许复杂的意味,“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讲。”

“我看得出,王爷对你的情意,非同一般。”

如蔓心中一直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但她始终刻意避开不愿深入探究,今天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判断,下意识地垂下头紧抿双唇,面颊的温度骤然上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是过来人,王爷看你的眼神,就像春风里的一树桃花,满是温柔。”细腰补充道。

如蔓不知所措地摆弄自己的衣袖,她的脑中闪过两人相处的一个又一个片段,有让她怦然心动的,亦有让她黯然神伤的,但她内心始终坚守的理智却让她缓缓道出这样一番话:

“王爷与我,有如云泥之别。他有他的天命,我亦有我的归宿。此刻的我们不过是同行于一条荆棘路上的旅人,到达某个阶段的终点之后,便要分道扬镳,相忘江湖。”

“你看得透彻,只是,预知这样的结果,你心里也不好受吧?”细腰理解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对于这样一段注定有始无终的感情,相忘于江湖,才是最好的结局。可是理智归理智,像祐王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难得动了情,世间有哪个女子能不心生欢喜?

“我没有‘不好受’的资格,王爷注定会有更好的选择。”如蔓坦然地笑笑,清澈的眸光中没有遗憾和不甘,只有一丝极淡极淡的怅然,“其实能遇到王爷这样宅心仁厚的人,已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很知足。这短短几个月的时光,足够我回忆一辈子了。”

细腰哀叹一声,自嘲般地摇了摇脑袋:“世间女子多为情所困,若能脱离情爱二字,则可无忧无怖。叶姑娘,我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你千万记住,‘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保护自己,莫受伤害!”

“好,细腰姑娘,你也保重。”如蔓按住她的手,不让她起身相送,自己则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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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马车上,如蔓不敢面向赵熠而坐,便斜着身子,挑起车帘,漫无目的地看着街市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你在想什么?”赵熠见她上车后一言不发,也不看自己,冷不丁好奇问道。

如蔓转回身体,微微垂首恭谨道:“回王爷的话,我在想柴郡主会不会认识我的母亲。”

赵熠未曾留意她态度上的细微变化,闻言只道:“也许认识。待下次柴郡主进京,我带你当面问问。”

“柴郡主,她现在人在何处?”

“她随儿子杨宗保现在驻守代州,每三年会入京朝觐官家。下次来应该是今年年底了。”

“唔,那先谢谢王爷了!”如蔓嘴里答着,始终不肯直视他。

赵熠这才发现她情绪有些低落,以为她还在忧心父母的事情,便提议道:“前阵子把你累坏了,正好我今日闲着,不如带你在城里转转。我们可以先去会仙楼吃点东西,然后到桑家瓦子听书,再转转大相国寺,晚上去逛一逛州桥。”说完,他颇有些雀跃地眨了眨眼睛。他虽在京多年,但向来深居简出,对于这座繁华都城烟火生活的了解,比起叶如蔓来也好不了多少。许多地方常听下人提起,却从来不曾去过。难得今日既有时间,又有兴致,他嘴角不由得勾起,暗自期待起来。

如蔓终于抬起头,凝眸看到赵熠充满期盼的双眼,带着些许孩子气望向她,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答应还是拒绝。她犹豫的时候,细腰的话在耳旁响起,最终还是下了狠心,道:“多谢王爷,只是我肩膀还隐隐作痛,身子也有些乏力,怕是要拂了王爷的好意。”

“哦对,你还有伤在身。”赵熠有些歉然道,“那我们这就回府,你好好休息。以后有的是机会。”他亮晶晶的眼睛含笑看着她,像是在许下什么郑重的承诺。

如蔓被这温柔的笑容射中了软肋,怔怔地回望他片刻,才再度低下脑袋。她方才留意到赵熠双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心中也随之一阵黯然。可是话已出口,断无收回的道理。何况,自己的未来注定不属于这里,此时又何必深陷其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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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如蔓回房休息,赵熠则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坐在书房里看书,下人忽报太子来了。

赵熠原本闲适自得的脸上瞬间蒙上一层冰霜,心里一沉,料定他没什么好事要说。他慢慢走到退思堂,见太子在堂中来回踱步,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太子殿下拨冗过府,有什么事吗?”赵熠懒懒问道。

太子转过身,看到他这般懒散的模样,不由得眉头一皱,直截了当道:“六皇子一案,你居功至伟。我想趁这个时机,请求父皇为你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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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阿英就是小周后,野史中有不靠谱的记载称,李煜归附后,太宗曾经对小周后有意...嗯,这里化用了这段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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