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外面收拾干净了,您看是否起驾回福宁殿?”
“不,去紫宸殿。”
皇帝目光灼灼,沉声应了一句,站起身走出偏殿。又见到了阳光,他不由得眯起双眼,感受这种劫后余生的勃勃生机。
“汪,汪,汪!”
先前那只一闪不见的黑狗又回来了。它停在庭院的杂草堆中,对着众人狂吠。
皇帝心情轻快,倒也没有追究这黑狗的无礼。可那黑狗见无人理它,竟如猛虎下山一般跑过来要咬人!
柴郡主见状连忙冲上去对着黑狗就是一脚。黑狗的身子重重落在地上,但它扑腾两下又站了起来,接着吠叫。
皇帝懒得理它,自顾自走了。如蔓跟在队伍后面继续向外走,却不料那黑狗转换目标,又冲队尾的她直奔而来。
柴郡主来不及过来,眼见黑狗就扑了上去,急得直叫:“蔓儿小心!”
然而那黑狗跳到如蔓身边,并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只是牢牢咬住她的裙摆,把她往宫殿后面拖。
如蔓好像明白了什么,她蹲下来,看着它玻璃般透亮的眼珠,问:“你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对吗?”
黑狗仿佛通了人性,松开她的衣服汪汪直叫,绕着她溜了好几圈,嗖的一下跑到偏殿后面的空地。
如蔓走了过去,看到黑狗对着一颗早已枯死的树木叫唤,便道:“这树下面有东西对吗?”
黑狗呜了一声,用鼻子拱了拱她的脚。
如蔓明白了。这废弃的宫殿里找不到挖土的工具,她便捡了根树枝,徒手把土挖开。很快,土中露出了一个小小的酒坛。
她打开酒坛,里面并没有酒,只有一张旧得发黄的信纸。
她展信读毕,悄然合起,闭上了眼睛。
她自认为这一段时间来,已经见识过足够多的阴谋,但此刻,她依然感觉到这是一个生命难以承受的真相。
因为一些人的私欲,就杀死一位母亲,毁掉一个家庭,蹉跎一个孩子二十四年的时光,陪葬几十个无辜的鲜活生命。
虽然晚了两纪,但这一切污秽黑暗都将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永远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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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前,赵熠已经活捉了洵王和冉贵妃。
说是活捉,其实两人都已经半死不活了。洵王被黄信打得口吐鲜血不止,冉氏也被黄信刺伤,鼻青脸肿。若是赵熠晚到一步,两人怕是连命都没了。
皇帝在众人的搀扶下坐上了金銮宝座。他极其冷漠地扫了一眼阶下惨叫不止的洵王和冉氏,目光一飘,落在了一旁的禁军身上。
“来,说说你在冉氏寝殿搜出了什么?”
“是,陛下。末将奉旨搜查冉氏寝殿,在其床榻下的密格中发现了一块玉佩,请陛下过目。”
皇帝接过一看,果然与先前如蔓给他的玉佩是一对儿,两块拼在一起就凑成了一轮圆月。
他怒气冲天,拿起一个茶杯狠狠砸了下去:“冉氏!你还不坦白!你若都说了,朕便赏你俩速死,若胆敢隐瞒,朕便将你母子二人做成人彘!”
冉氏趴在地上,哆哆嗦嗦哭嚎着:“陛下,臣妾都坦白了,还请您看在多年陪伴的情分上,赏我个痛快!”
“说!”
“是…臣妾是夏人,原本是夏州的一个歌女。因为长相出众,被当时的世子赵德明看上了。后来赵德明听闻蜀地孤女刘娥因善歌舞入了陛下您的府上,便伪造身份把我带到汴京,寻机让我在您面前一展歌喉,接着我就顺利入了幽和园。赵德明在汴京停留了一段时间,很快我就怀了他的孩子,也就是烨儿。”
洵王,不仅是夏人,还是赵德明的亲生儿子,赵元昊同父异母的兄弟!
皇帝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冉氏亲口说出真相,还是气得浑身发抖,脸都绿了。刘皇后因为猝不及防被冉氏提起发迹前的往事,心中憋着一口闷气,瞬间拉下脸来。
但现在还不到算账的时候,两个反贼的恶行必须全部交待清楚。皇帝强行压制怒意,继续质问道:“后来呢?你在汴京都做了什么?”
“臣妾什么也没做。赵德明走的时候给了我半块玉佩,让我在汴京等消息。陛下,其实我心中一直很不安,真希望永远不要有人来找我。可偏偏七年前,王立昂拿着这块玉佩找上门来,还带来了赵元昊的命令。他们竟想让烨儿参与夺嫡,这样就能把汉人的江山抢过来。我思来想去,别无他法,只能将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烨儿…后来的事,您都知道了…”
皇帝再也无法控制雷霆之怒,双手怒拍桌案:“朕对你们母子宠爱之至,你们怎能欺瞒于朕这么多年!你们俩背地里做尽伤天害理之事,手中冤魂无数,简直枉为人!”
冉氏匍匐在地,哭哭啼啼。洵王呕出几口鲜血,扶着胸口,默然抬起头望着金碧辉煌的宝座,一言不发。
“除此之外呢?你们还做了什么?”皇帝怒目圆睁,继续审问道。
“陛下明鉴,臣妾真的全都交代了!”冉氏跪在地上往前爬了两步,连连磕头求饶。
“不,你还蓄意谋杀了先皇后郭氏!”如蔓暗下决心,站出来大声指控。她深知这般在殿上直言实属无礼,但她顾不了那么多,必须以此为契机,将二十四年来加诸赵熠身上种种苦难的根源连根拔起。
此言一出,殿上的人惊得呆若木鸡。皇帝和刘皇后寻声看了过来,柴郡主震惊之余还面露担忧,深怕她因无礼被皇帝斥责。而赵熠却似被定住了身形,两眼愣愣地看向如蔓,脸上神采尽失。
他因奉命去捉拿贼首,并不知道长宁殿中发生的事情。如蔓的一字一句,都仿佛有千斤重,沉沉压在他的心间,几乎喘不上气。
“叶如蔓,你这么说是手里有证据吗?”皇帝盯着她沉声发问。
“陛下请看,”如蔓取出在长宁殿桂树下挖出的那张书信,双手呈上,“这封信是先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芝露所写。信中称,当时只是侍妾的冉氏买通了先皇后身边一个名叫小庆的宫女,并让她在先皇后分娩时饮用的糖水中下毒。为了制造水鬼投胎的骗局,小庆按照冉氏的要求暗中收集了很多水草叶扔进偏殿之中,还抓住先皇后豢养的幼犬,给它套上湿的脚套,让它在偏殿中到处乱跑,因而形成了殿中婴儿脚印的诡象。一切都按计划推进着,先皇后薨逝,祐王殿下带着所谓诅咒出生,但小庆没想到的是,陛下很快下令封锁长宁殿,所有人都要为先皇后陪葬。她出不去,又找不到先前的接头人,心有不甘,便在死前把冉氏的恶行全都告诉了芝露。小庆并不认字,芝露便替她把这些记录下来,想找机会传递出去。可惜,他们的死期很快就到了,芝露只能把这封信封存在酒坛中,埋在树下。随之而去的,便是这被掩埋了二十四年的残酷真相。”
薄薄一张纸,却承载了如此沉重的事实,皇帝的手颤抖着,几乎拿都拿不住。他脑中的神经不停抽搐,每一次抽动他都感受到钻心的痛苦。二十四年来,他第一次感觉无颜面对自己的发妻和儿子。
如果他当年不那么迷信神鬼之说,看透所谓水鬼投胎的谣言,下令彻查此事,也许便不会有父子离心、兄弟反目,也不会有太子惨死、洵王谋逆,所有一切的悲剧,也都不复发生。
可后悔已经没有用了。皇帝转头望向赵熠,只见他的身影落在殿门口的一角阳光中,显得那般落寞那般渺小,他的面色是那般惨白那般苦郁,仿佛一座永远都不会融化的冰山。
皇帝忽然感到双眼无比刺痛,他垂下头,苍老而干涸的眸中流出了一滴浑浊的眼泪。
半晌,皇帝用手轻轻捋平信纸,工工整整放到御案上,视线再度落在如蔓身上,道:“叶如蔓,你如何发现的?”
如蔓躬身道:“长宁殿中的那只黑犬极通人性,是它带我找到的。我想,也许自从先皇后出事之后,黑犬就守护在那里。宫中曾经有传闻称三个太监去长宁殿宣旨,结果相继发疯死去,后来殿下向太医求证过,此事与什么诅咒都无关,这三人是死于犬风。”
皇帝想起那只朝自己狂吠的黑狗,心中五味杂陈:“你的意思是,是黑犬想带他们去找芝露留下的信纸,不小心咬伤了他们?”
“正是。”
“可是,狗的寿命哪里活得过二十多年呢,它成精了不成?”刘皇后惊异万分,不敢置信。
“也许,现在我们看到的这只黑犬,是当年那狗的儿子,亦或孙子。它们二十余年风风雨雨一直守护在这里,只为代替亡者把真相传递出来。”
虽然这都是如蔓的推测,但是紫宸殿中的众人都不约而同承认了这个说法,黑犬一族忠心耿耿,为主人几世不渝,绝不亚于有情有义的人。
皇帝更觉痛心疾首,锤着桌案怒骂冉氏和洵王:“你们两个贼子,甚至还不如一只狗!冉氏,洵王,你们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以凌迟论处!”
冉氏听到“凌迟”二字,吓得体若筛糠,疯狂地以头撞地,哀求道:“陛下,陛下,臣妾知道错了,您赐我速死吧!陛下,这么多年,我也是被逼的呀…”
相比之下,洵王倒是显得镇定多了。方才一直没有说话,此刻他伸手擦去脸上的鲜血,勉力撑着手臂托起上身。
他环顾一周,将每一个人的样子深深印入脑海,又颤颤巍巍伸出手,在空中划过半圈:“成王败寇,我认。可你们这些人,又有谁是干干净净的?表面上一团和气,忠君爱国,背地里相互利用,相互算计,相互倾轧,试问谁没有想过那个位子?我只是运气不好罢了,但他日,我夏国男儿必定攻陷汴京,占领中原!我死了不要紧,我的魂魄将游荡在这宫城之内,等着血染京城的那一天!”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但依然能听出他咬牙切齿的刻骨仇恨。
皇帝闻言气得一顿猛咳,整个人都不由得向前蜷缩起来。伴随噗的一声,他吐出一大口鲜血,溅在桌案、龙椅、青砖上到处都是。
“官家!”众人一声惊呼,刘皇后连忙扑上去扶住他,而皇帝则疯狂地大喊:“来人,来人!把贱人拖下去,即刻行刑!快!”
“等下!”
赵熠一声震天断喝,让进殿抓人的禁军吓了一跳。
皇帝微微抬起头,却也没有责怪他的无礼。只见赵熠快步走到洵王面前,轻声道:“四哥,你说我们都不干净,没错,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只知道,杀人偿命,血债血偿。”
洵王还未及理解这话的含义,赵熠就一撩长袍,转身走到冉氏身边,手里忽然变出一把小匕首,直冲她面门而去。
“啊——我的眼睛!”
整个紫宸殿都回荡着冉氏的惨叫,她抱着脸在地上痛苦翻滚,两行血泪从血肉模糊的眼睛中流了出来。
“母妃!母妃!”洵王只觉万箭钻心,恨意滔天,他忍着剧痛奋力支起身体欲向前走,可刚跨出一步又虚弱地摔倒在地。他的心中怒火燃烧,一手猛锤地面,癫狂似的嘶吼道:“赵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给我等着!”
“你不配。”
赵熠勾起嘴唇,讥讽地笑了笑,扔下手中满是血迹的匕首,扬长而去。
皇帝看得心惊胆战老泪纵横,无奈中他摇了摇头,吩咐禁军道:“罢了罢了,拖下去,即刻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