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高兴和曾岚,根本没法体会那时候季姝的思想境界。他们俩听了这话,互相对看一眼,都不由得生出一种“这才是成熟的大人啊“的感觉。
但是现在,二十八岁的高兴和曾岚再次回想起这句话,才发觉,十九岁的季姝,当年原来那么幼稚。
苏尚淳住在a大的教师公寓,季姝作为一个学生出入很不方便。所以他们就在学校周围租了一间小民房,只有十几平方米,特别窄,窗户在阴面,常年见不到阳光,又潮湿,而且总是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但那却是季姝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她把房间布置得很温馨,鲜艳的床单,可爱的抱枕,苏尚淳买了一台二手小电视,还配了一台影碟机。没有厨房,他们就窝在床上,用电热杯烧水煮泡面,然后抱在一起看电影。
季姝那时候觉得特别满足。她对曾岚说,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愿意陪着她这样吃苦,这样疯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觉得她要把她的一切都给他,一切全都给他。
然后她怀孕了。
她至今仍记得苏尚淳听到她怀孕时的表情,瞪着眼睛,眨着长长的睫毛,微张着嘴,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季姝说,咱们结婚吧。
他仍是没说话,沉默了半分钟之后,他抱紧她,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箍在怀里。
后来季姝才意识到,那时候的他不是因为太开心而激动的,却是因为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而紧张得不知所措。
季姝说反正再等半年我就毕业了,然后就可以结婚了。她没有告诉他,其实她是算准了这一个时间的。毕业,结婚,生孩子。
a大的教师是不可以与在读学生结婚的,这是规定。八壹中文網
苏尚淳仍然没说什么。
那时候高兴和曾岚就觉出不对劲儿了。曾岚对季姝说,结婚生子是件大事,你必须和他达成一致。高兴对季姝说,我怎么觉得他好像不大想娶你?
季姝却沉浸在幸福里无法自拔的痴迷状态。
正好那时候高兴的老妈重逢了他老爸,高兴顿时一跃成为小少爷。他父亲虽然人在香港,a城的势力范围却仍是不容小觑,所以高兴只是很简单地派人查了一下苏尚淳的底细,一切真相马上就暴露了。
这个叫苏尚淳的男人,原来在老家f城,是有老婆孩子的。
至于他为什么在a大一直谎称自己未婚,原因大概也只有文学院的那个年过半百的女副院长知晓。
所以说没有身份地位只有脸蛋长得好看的人,无论男女,其实都一样。想往上爬能耍的也就是出卖色相这么一种手腕了。
后来季姝总结出一点,三十岁以上的男人,如果还不是个成功人士,那么一定要切记远离。
因为这种男人其实是所有男人里最阴暗、最没有下限,也是最窝囊的一伙人。他们觉得自己还年轻,总觉得人生还有再拼一把的机会。但他们又已经失败了十几年,很明显那种堂堂正正的拼搏道路根本不适用,那么想要熬出头就只剩下不择手段这一招了。
他们对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表现得不屑一顾,实际上却是各种小心眼儿,暗地里拼命打压。他们对四十几岁或者已经成功的同龄人,却摆出一副摇尾乞怜的狗腿相,阿谀奉承,专当弄臣,然后得到机会就小人得志,翻脸不认人。
三十几岁的不成功的男人,经历过了社会的打磨,却仍然找不到一个合适自己的位置。所有的压力、抱负、斗志,都被这混沌残酷的社会扭曲成一种凶残变态的心理。他们希望能被男人看得起,他们希望能被女人捧为天。但现实的不平等却只会让他们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苏尚淳其实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他在季姝那里故意表现成自己理想的样子,被季姝奉为天。转身却蹲在那个老女人脚下,恬不知耻,当哈巴狗。他对老家人故意做出一副很忙很辛苦的样子,对妻儿不屑一顾。放下电话却沉迷于风花雪月,不知今夕何夕。
这样的男人,一个“渣”字根本不足以形容。
季姝后来躺在医院里,苍白着一张脸,对曾岚和高兴笑道,她很感谢这个男人给她上了这样一堂深刻的课。她在这个男人身上,学到了太多,太多。
她身体里流着与季青一样的血,也终于吃了和季青一样的亏。
好在孩子没了,她不会像季青一样,做一个荒唐颓废的妈妈。
二十三岁的季姝,才终于告别了青涩的梦,真正地成熟了。
——
苏尚淳的葬礼定在了农历腊月二十二,季姝知道了笑着对曾岚说,挺好,把旧事都留在旧历里,然后过个崭新的大年。
曾岚说,季姝,我陪你去吧。
她真的担心季姝那一天天鼓起来的肚子。
季姝笑得很爽朗,说不用,人都死了她还有什么好激动的。
那个人就这么死了。
季姝还记得那时候她用颤抖的手指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苏尚淳,你不得好死。
于是,这个人真的死了。
老天原来这么公平的。季姝真恨不得双手合十,朝天拜一拜了。
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裙子,是很早以前买的,现在肚子大了,穿上腹部勒得挺紧。外面套上羽绒服,穿上平底的雪地靴,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笑了。
勉强算是个漂亮的孕妇吧。
见苏尚淳最后一面,她绝对不能丑。
葬礼比想象中还要小规模,只是租了火葬场的一间特别小的灵堂,来吊唁的人一共大概也就二十几个吧。
所以这个人造了多少孽,就算生前藏得再好,等他死的时候也一览无余。
季姝摸了摸肚子,自言自语道,季安生,你看到了吧,这就是坏人的下场,死了都没人难过。
季姝很大方地包了一个“白包”,递给那个女人时候,浅笑着说了一句“节哀顺变”。
那女人抬起头,满眼的惊讶,然后目光落到季姝的肚子上,神情复杂起来。
“我怀孕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女人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季姝冷笑着问。
“当年,是我对不起你。”那女人垂下眼帘。
“别这么说,咱们俩谁都没错,错的那个已经遭了报应了。”季姝的话说得很直。
“是啊,到底还是遭了报应。”女人苦笑。
遗像里的男人微笑着,仿佛听懂了两个女人的话。
“你保重。”季姝说完,转身就走。
“季姝,你等一下。”那女人叫住她,走过来,看着她,“苏尚淳临死前对我说,他这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就是你。”
季姝怔了三秒,随即笑出声来:“这男人临死前也不知道积德,到了下面肯定得打去十八层。”
然后她转身,大步走出去。
一出火葬场的大门,一阵冷风就吹得脸生疼。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她伸出手又摸了摸肚子,自言自语,季安生,你可别学你妈,为这种男人流泪太不值了。人这一辈子这么短,别没事给自己添堵。
楚晨一直躲在一旁,看着那个女人站在火葬场的门口,那么小的一个身影,在寒冷凛冽中独自站着,脸上有未干的泪痕,嘴里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有那么一种冲动想要走过去抱紧她,可这股冲动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了那么久,就是不能化为行动。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憋得七窍生烟了。
他从来没想过这女人的过去竟然是这样的,简直比电影还惨。
他活了三十年,还没真遇见过谁是这么倒霉的呢。
可她居然还能笑得那么灿烂。
这个女人的精神境界,他果然不懂。
如果她知道了他现在的心情,肯定又会嘲笑她,怎么,老娘的那点过去又激起你那无聊的大男子主义保护欲了?
可他就是想保护她,想把她捧在手心里,这又有什么错呢?
谁来告诉他,他对她的这种保护欲,到底,哪!里!有!错!
想到这忽然就理直气壮了不少,于是振作了一下精神,整理了一下情绪,甚至连第一句话要说什么都默默练了两遍,季姝,我就是爱你,没有为什么。
那女人仍然傻在那儿,面对着火葬场门口那条川流不息的马路,呆得像尊雕像。楚晨迈出第一步,却忽然发现她也往前走了一步,可是,左侧的马路上眼看有一辆大卡车疾速驶来……
“季姝!”他想也没想就飞奔过去!
身体受到一股强大的气流冲击,不由自主就被甩了出去,楚晨艰难地动了动胳膊,看着怀里的女人:“季姝,你没事,就……好……”
“楚晨!楚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