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下了一夜大雪,直到天亮,雪还撕棉扯絮般的下着。
沫沫儿总算帮着良娣把各村儿要的白菜都分发完了,雪再大,家里有大白菜,就不用发愁没菜吃。
一场雪,白菜又涨价了,买到便宜菜的人们都乐得合不拢嘴,还有两天过年了,人们开始一门心思的准备年货了。
村子里,各家各户儿都忙碌起来,家家儿都飘出了各种平时不常做的食物的香气。
村儿里人大都朴实,自己炸了豆腐、丸子什么的,都要盛上一碗给街坊四邻送去。
这么一来二去,家里的丸子就各式各样,什么食材的都有了。
“三仙姑”家今年做的都是纯肉的丸子,良娣杀了几头猪,给她搬回半头来,她今年不愁吃肉。
她今年特地多做了些丸子,谁家给她送了,她就给谁回一大碗。
她这样舍得,也不过是想替良娣争口气,让人们知道,她的良娣即使离婚了,日子过得一样很好。
能拿素丸子换一碗肉丸子,这种好事儿谁会放过?
李家窑村,除了赵大宝家,几乎家家都给李老实家送了丸子。
沫沫儿看着“三仙姑”收的那一大盆各种丸子,问她:“妈呀,这些丸子,咱们能吃完?”
李老实在旁边插了句话儿:“关键是,有些人家做的丸子,它也不好吃啊。”
“三仙姑”便瞪了李老实一眼:“饿你三天,啥都能比肉香。”
李老实便嘿嘿笑笑,不和她争论了。
“三仙姑”装了一小盆人家送的丸子,又拿了些自己做的,嘱咐李老实看着点大锅里炖着的鸡,便拿上丸子出了门。
路上还是厚厚的积雪,“三仙姑”一面走,一面心疼脚上那双沫沫儿新给她买的皮鞋。
庄户人家儿,一场雪就能看出谁家懒,谁家勤快来。
勤快的人家儿,会把自己门前的雪扫得干干净净,而且随下随扫。
一般人家儿,虽然也扫自己门前的雪,却是隔一阵子扫上一回,只要积雪不是太厚就好。
也有根本就不扫的,就像李青山家。
“三仙姑”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走进李青山家的院子,嘴里嘟囔着:“这家儿人呦,雪都不扫……”
她还没抱怨完,乎听屋里一声女孩儿的惊叫:“妈,你咋了?你咋流血了?”
接着便是李青山的声音:“妞儿她妈,你……你这是咋了?”
“坏了,出事儿了。”“三仙姑”知道李青山的老婆快到预产期了,听她们这么喊,怕是要生了。
她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屋子,一进屋,便见李青山的老婆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是死是活,血水浸湿了身下的被子。
李青山扎实着两只手,站在那里干嚎着:“妞儿她妈……妞儿她妈……”
“这是咋回事儿?”“三仙姑”也慌了:“还不赶紧送医院,快去我家,喊沫沫儿开车过来。”
李青山慌慌张张地跑去喊沫沫儿了。
大妞儿自从去了良娣养殖场,就一直不肯回来,就连养殖场放了假,她都以有刚生下来的小猪崽儿需要照顾为由,留在了那里。
三仙姑只好问年纪最大的二妞儿:“你妈这是怎么了?”
“我妈昨天晚上肚子疼,我爸说不要紧,是要生小弟弟了,说等天亮再去医院,去早了,要多算一天钱。”二妞怀里还抱着最小的八妞儿。
“三仙姑”看着其他几个,挤在炕梢瑟瑟发抖的孩子,气得直跺脚:“这个混蛋,这不是造孽吗?”
她摸了摸李青山老婆,见她还有微弱的呼吸,便将手里的丸子交给三妞儿,让她分给姐妹们吃,自己找了条干净的被子,给李青山的老婆盖好了。
外面车响,李青山先进来,他抱起老婆,沫沫儿随后跟过来,帮他开屋门。
李青山小跑到车前,沫沫儿便也跟过来,她打开车门,李青山望着整洁的车内饰,犹豫了一下。
鲜红的雪滴滴在洁白的雪地上,像一朵朵鲜艳的彼岸花,闪着妖异刺眼的光。
“快上去啊。”沫沫儿催他。
“弄脏了你的车……”李青山小声说。
“哪儿那么啰嗦,车值钱人值钱?”沫沫儿不耐烦了。
李青山心里感叹:有多少人,他们的命是没有你那车值钱的。如果自己有这么多钱,买这么好的车,何至于连老婆生孩子那几个钱都要算计算计呢?
良娣坐在后座上,她和李青山合力把他老婆放到后座上。
沫沫儿在车上就给嫂子打了电话,让她在市里妇产科找个熟人,自己这里有个情况危险的产妇。
到市里和到县城路程差不多,所以,沫沫儿直接开车去了市里的地区医院。
有陆雨荞打招呼,沫沫儿她们一到医院便进了手术室。
“谁是病人家属?”
李青山赶紧小跑着过去:“我是我是我是她男人……”
“你怎么搞的?不知道你老婆情况危险?做好心里准备吧,孩子是保不住了,已经没有胎心了,大人我们只能是尽力。”
“去交下费,我们马上准备手术……”大夫递过来几张缴费单。
李青山只听懂了危险个缴费,他无助的看着良娣。
良娣有些为难:“出来的急,什么都没带。”
沫沫儿过去接过那几张单子,去给他缴费了。
“谢谢,谢谢弟妹,谢谢!”李青山擦着头上的冷汗,明知道沫沫儿不喜欢他,还是追着沫沫儿连连道谢。
他很是过意不去了,把沫沫儿的车弄那么脏,还要用人家的钱。
可是有什么办法?自己才上几天班呢?良娣心肠好,给他发了整月的工资,也和其他工人一样,给了他菜和肉。
他本来以为,今年能美美的过个年,可谁能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蹲在手术室门外的椅子旁边,虽然椅子上还有位子,可是他没有去坐,他觉得,自己不配坐在椅子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护士用托盘送出一个浑身皱皱巴巴的胎儿来,告诉他,由于他老婆多次生产,子宫壁太薄,胎儿掉进腹腔里,由于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胎儿已经死掉了。
李青山颤抖的接过那个胎儿,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团,可他仍然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个男胎。
“儿子啊……”他发出了一声野兽般嚎叫。
盼了一辈子,只为生个儿子,却不想落得这样的结果。
“你小点声,不要影响了病人……”护士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并没有过多的同情。
李青山脱下外套,这外套是他去学兽医的时候,花光家里所有的积蓄买下来的,是他最体面的一件衣服了。
他用外套仔细地把胎儿裹好:“儿子啊,爸爸带你回家。”
他满脸的悲痛,沫沫儿冷眼旁观,却觉得讽刺和滑稽,老婆在手术室里和死神搏斗着,他不去关心,却抱着个死孩子哭天抢地。
他也不想想,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呢?生个儿子,就真的那么重要?
良娣看着李青山,忽然就感到十分庆幸,幸好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好,生了玉凤之后就再没怀孕,不然,今天躺在手术室里的,也许就是自己。
可是,生个儿子就真的那么重要吗?这女人啊,姑娘有本事也好,儿子有本事也好,老公有本事也好,又有什么用呢?最可靠的,还不是自己要有本事?
就像自己,如果不是自己有这个养殖场,自己能有底气和赵大宝离婚?
如果不是有这个养殖场,自己就算离了婚,每个月靠金凤给上一点生活费过日子,谁会瞧得起自己?
李青山自己还在那里悲悲切切,感叹自己命如草薄,沫沫儿却看不下去了,她冷冷地朝李青山道:“你再嚎,我抽你!有这会儿嚎这功夫儿,平时对老婆孩子好点不完了?
你老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李青山吓得一缩脖子,愣是把眼泪给憋回去了。
中午的时候,赵大山开着小货车,带着大妞儿也赶了过来。
大妞儿没有理李青山,而是抓着良娣的手,问:“姑姑,我妈怎么样了?”
“不知道,大夫正在抢救。”良娣也着急,可又没有办法,她一直搓着手,在手术室外狭长的过道里走来走去。
“大……大妞儿,”李青山看着大女儿,他忽然想到,女儿上了好几个月的班了,手里一定有钱:“你能不能先拿些钱,给你妈看病?我就那几千块钱,还没带来……”
大妞儿瞪了他一眼,目光中不见半点亲情,倒好像许久不见的仇人:“她是你老婆,她豁出命去给你生儿子,你就不管她的死活了吗?”
“谁不管她?我不是没钱嘛。”李青山怕沫沫儿,可他并不怕大妞儿:“养你那么大,拿几个钱给你妈看病不应该吗?”
他看着大妞儿,忽然就怒了,这些日子的忍气吞声不都是因为她吗?如果她肯听话,老老实实嫁人,自己拿到彩礼还有这些糟心的事情吗?
“你个小畜生,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倒说起我的不是来?”他撸起袖子就往大妞儿跟前凑合。
“闭嘴?”沫沫儿不耐烦的低吼一声:“你要是想住院,我先打你个生活不能自理。”
大妞儿含着泪对沫沫儿说:“村长小舅妈,等我妈病好了以后,我要和我爸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