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雨多,加之永嘉县在江南,在这时候一日下上几场雨,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对于宋云锡而言,要拿个跑半里地都能喘成驴子的张公子而言,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与他同行的“帮手”,正是方铮旭千挑万选出来的亲传弟子李长空。这次凭着方铮旭的布置安排,二人的行踪始终隐藏得很好,这一路直到拿下这姓张的书生,真可谓是风平浪静。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到如今,消息已陆陆续续传了出去,加上一路阴雨不断,多少也阻碍到了归程。宋云锡与萧璧凌一样,也觉得这位张公子有几分面熟,偏偏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那个黑不溜秋的玄铁盒子倒是眼生,他们愣是围着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至于这位姓张的,则是满嘴屁话连篇,今天说这盒子是他捡来的,明天又说是家传的,后天还能编出一个天降异宝的传说来。这种屁放多了,也就没什么可问的了,反正方铮旭交代的是带人回去,也没多说别的。这日二人带着张公子,刚刚了结几名前来拦截的杀手,因天色已晚,赶不到下一个城镇,只得露宿野外。可这种时候,偏偏又下起了大雨,亏得找到一处山洞,这才勉强有了落脚之处。随着火堆越燃越旺,洞外的雨也越发大了起来,只听得不断的滴答声伴着密如丝网的雨帘落在洞口的地面,四下的空气也愈加湿润。“这鬼天气……”宋云锡一脸颓丧,坐在火堆之后,“也不知何时才回得了金陵。”
“大侠行走江湖,都是不吃饭的吗?”
张公子没好气说着,一连打了几个喷嚏,随即又有些害怕地捂着仍在咕噜的肚子,讪讪低下头去。“想活命便闭上嘴。”
李长空脾气极坏,听完这话,脸色立刻便沉了下来。这张公子生得一脸刻薄寡恩之相,连个痛快屁都不会放,若非恩师有命,只怕他早就会一刀宰了这歪瓜裂枣。宋云锡不言,他凝眉望了一眼洞口的雨帘,一旁的李长空见了,随即冷眼瞥向张公子,看得那小子不自觉打了个寒噤。“此人出现得太诡异,嘴里又没一句实话,没准……”宋云锡性情憨厚,脑袋也不算太聪明,许多事即使察觉出疑点,也很难分析出什么事来,从前有师父师兄在,他只需充个打手便是,可到了如今,方铮旭难得派他走这么一趟,身旁却连个能出主意的人都没有。“你姓什么,叫什么?何方人氏?”
李长空冲张公子喝道。“我……我姓张。”
“你没名字的吗?”
宋云锡白了他一眼道。“我叫……”张公子说着,声音便小了下去。“你怎么不干脆说你叫张三?”
宋云锡说完,将随身佩剑重重往地上一放,这声音吓得张公子差点跳起来,忙不迭说道:“对对对,我就叫张三,我张三……”不等他说完,李长空已对着这撒谎精的小腿一脚踹了过去,直接将他踹翻在地。“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宋云锡不知何时回过味来,直直盯着张公子问道。“没……没有。”
张公子吓得缩成一团。宋云锡不觉蹙眉。莫非,这是错觉?“不说实话,今天可没得吃了。”
宋云锡接着说道,“看你如此羸弱,只怕饿不了几顿就没气了。”
张公子听了这话,咬了咬牙,却还是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他究竟想要隐瞒什么?就在他这凝神的空当,那姓张的许是以为自己找到了机会,拔腿想跑,然而不等站起来,便被宋云锡一把揪回,摁在墙根坐下。这厮逃跑倒是很利索,若是被问话时也能如此就好了。“别杀我……”姓张的哆嗦得厉害。“你还会说什么?”
宋云锡面无表情。“大侠,别杀我……”宋云锡有些绷不住了,可就在这时,他却听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锐器破空声,正穿透洞口的雨帘。“当心!”
宋云锡拾剑,以剑鞘压下张公子的脑袋,好叫他滚一边去,随即抢在李长空跟前,一个旋身拔剑,只见寒光一动,随着一丝细微的颤鸣声止,出鞘的剑身擦过剑鞘,方才被卡在贴合处的暗器也掉落在了地上。那是一枚锥形小针,也不知有没有淬毒。李长空黑着一张脸,朝洞口望去,却见黑暗之中,有一个庞大的身躯正在逐步靠近,在他身后,隐约看得见伞的轮廓,等来人再靠近些,方能看出伞下还有一男一女,男的风度翩翩,女的却形似鬼魅,穿行在这夜色里,竟分外骇人。来人正是张温,冯千千与寇承欢三人。宋云锡不觉握紧了手中长剑,身后的张公子早就哆嗦得不成人形。“你们谁姓张?”
张温抡起手中大锤道,“跟老子走,老子不杀你。”
“狂妄至极。”
宋云锡凝眉。“一个快死的人,就该少说废话。”
张温说着,便要出锤,却不知怎的手一松,于是那大锤就这么歪七扭八斜飞出一段距离,重重砸在地上,另一只手上的大锤也随之落下,一先一后发出两声巨响,令整个山洞也为之一颤。宋云锡的剑势却已止不住,就在寇承欢打算收伞相帮的瞬间,冯千千忽然伸出一只手,横在了他面前。断了指甲的手指之间,捏着一根极细的锥形暗器。“是我的毒,你敢救他,连你也杀。”
冯千千道。寇承欢只好摇了摇头,看着宋云锡的剑没入张温胸口。发黑的血液混杂着这莽汉满身的雨水滑落在地,渐渐流出洞去,汇入一地泥水之中。这张温死得未免太快,如今宋云锡“杀”的,也只不过是一具毒发身亡的尸体。看着倒下的张温骤然间发黑的尸首,宋、李二人都不自觉退了一步。“不忙不忙,”寇承欢将冯千千请入山洞,随即收起,对宋云锡笑道,“我们只是来要人的,又不是来杀人的,何必如此剑拔弩张?只要宋兄与李兄愿意交出人来,寇某保证,绝不为难。”
“你能保证,那她呢?”
宋云锡眸中警惕之意始终不曾减退半分。冯千千没有说话,她的神情看起来似乎有些失望。宋云锡自是不敢懈怠,这几人的来历,他看得出,即便有了内讧,死了张温,还剩下一个冯千千,一个寇承欢,洞外也不知还有没有同伙。而对他自己而言,李长空的本事,大概也就只收拾得动姓张的这种货色,是以眼下这般形势,分明就是叫他以一敌二,稳是要吃亏的。冯千千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便凌厉起来,她低喝一声,身形倏地动了。宋云锡见她掌中银光点点,想也知道是要用毒的,他将剑鞘一倾,直接朝冯千千手心塞了过去,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寒铁铸造的剑鞘末端,浮雕的花纹顷刻便被抹平,还散发出丝丝近似烧焦的气味。李长空脸色一变,提刀便朝冯千千劈了过去,可不等他靠近缠斗的两人,寇承欢已然一掌将他拍开数尺远,口中还低低道了声:“少添乱。”
场中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即便是宋云锡这等反应迟钝之人,也隐约觉出了来人的古怪之处。一个起内讧杀同伙,另一个护花却又不肯帮手,甚至还有些不忍看对手丧命的意味。这三人看起来,分明就是各怀鬼胎,究竟是怎么结成一伙的?宋云锡不解,然而以他的身手,也不过只到与冯千千持平的地步,李长空是一点忙也帮不上的,只要能够做到不拖后腿,已经该谢天谢地了。当年名满江湖的扶风阁,竟沦落到了这等人丁单薄的凄凉地步。宋云锡只觉悲从中来,手中长剑一震,白虹贯日般挺刺而出,冯千千看出剑下杀机,一时不得不退,直到洞外。雨势越来越大,不过刹那的功夫,二人浑身便已湿透,忽然之间,宋云锡只觉得,在这冷雨沾衣的凉意之后,陡然又增了一分杀机。他看见一名穿着鸦青色衣裳的人戴着斗笠立于雨中,冷峻的面庞两侧,还挂着几滴雨珠。荀弋!宋云锡只觉腋下一凉,本能便收回了拿剑的手,果不其然,荀弋甫一近身,出刀便是打算废他右手的。好在宋云锡退得快,只是被那刀锋擦破了衣袖,若再慢了一时半刻,只怕他与李长空在这,就只好任人宰割了。敌人由三个变成两个,又从两个变成了三个。宋云锡不由得将佩剑又攥紧了几分。“哇呀呀,你是谁……”张公子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唤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宋云锡的目光穿过夜雨,只看见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立在李长空身后,当下喜道:“师兄?”
“两位是来要人的,不是来喝茶的,如此斯文是为哪般?”
萧璧凌在李长空诧异的目光下,揪着张公子的衣领提了起来,仔细打量一番,蹙眉问道,“喂,他们找的就是你?”
“又是你。”
荀弋的脸被斗笠的阴影遮盖了大半,露出的唇角,隐约泛起一丝轻蔑,“都说扶风阁萧璧凌已重现江湖,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我听说这个人你们都想要,”萧璧凌一面说着,一面看着会意退回到他身旁的师弟,冲荀弋等人一挑眉道,“只是不知,究竟是哪位深藏不露的高人能有如此手笔,将几位都给凑齐了?”
荀弋没有答话,竟忽然默不作声收起了刀,在冯千千诧异的眼神之下,转身便走。“你这算什么?”
冯千千冷哼一声,“生意不做了?”
“麻烦。”
荀弋抛下两个字,身形便已远去,转瞬便不见了踪迹。冯千千冷冷看了一眼萧璧凌。萧璧凌从她眼里瞧出了一丝浓重的杀机。眼下目标受制,来人又少了不算盟友的盟友,强抢多半有所折损,即使不损,这个张公子会不会被宰掉还是个大问题。如此一来,还不如舍弃余下的佣金自保,反正这些杀手,也不是什么一诺值千金的侠义之辈。可不等冯千千做出决定,周遭却忽有暗流涌动,其余几人也都立刻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肃杀气氛。太快了!萧璧凌尚不及反应,押着张公子的手便已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