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芜急于将新的线索带回金陵,又不愿扔下荆夜兰,于是在门外守了数日,只等着师父醒来,却不想荆夜兰好容易苏醒后,竟不肯见她。无奈之下,她只好选择回中原。临行那日,码头下了一场不小的雨。青芜撑着纸伞,望着浩瀚的海面,眉心愁云久久不散。“小丫头!”
天琊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青芜闻声回头,远远看见天琊朝码头跑来,便忙上前相迎。“天琊师父,您怎么来了?”
青芜愣道。“小丫头,你师父不是不肯见你。”
天琊叹了口气道。“我明白。”
青芜垂眼,眸中似有歉疚。“她是想让你认为,她尚有气力,足够等到你复仇之后,再替她找到白煜,还她清白。”
“船到了。”
天琊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在逐渐靠近码头的那艘客船上。“天琊师父,请您告诉师父,不肖之徒青芜,定会早日带回白煜,为她澄清一切。”
青芜说完这话,便被天琊推上了客船。青芜总觉得,天琊此举别具深意,当她有所反应欲下船追问时,却被上船的人潮所阻,只能眼睁睁看着天琊走远。与此同时,远在金陵的萧璧凌,已然面临着生关死劫。不见天日的囚室之内,每一刻都是煎熬,萧璧凌辨不清过了多少日夜,只知道方铮旭已有很久未再来过。这里除了四角昏暗的油灯散发出的微弱光芒,便再也找不出其余光源。至于呼救,也定然是无用的,刚被关进来的时候,萧璧凌便试着用镣铐上的铁链敲打过墙壁,撞击之后,他能听到的只是一声声异常沉闷的声响——这砌墙的砖石不仅厚,连合缝处用以粘连的泥沙都十分细腻,以至于所有相连的砖石之间,都贴合得十分紧密,少有缝隙。莫说大喊,即便把金陵城的屠户聚集在此一同杀猪,外头的人也是听不见的。方铮旭既然敢将他关在此处,那便必不会选择一个能随便让人发现的地方。这几日以来,无水无粮,再如何充足的精力也会被消磨殆尽。方铮旭所要的正是这个效果。任何人在意识薄弱之时,都是最容易说漏嘴的。萧璧凌早已无力站立,却又受铁锁牵制不得坐下,身子稍稍下坠,便觉双手手腕处阵阵刺痛,令他不得不再次勉力站直,循环往复,他也只能认命般靠在身后的墙面,任那砖石之下,刺骨的凉意穿透身上单薄的中衣,向他全身蔓延。刚关进来那两日,他还有闲心想想外头的事,可到了如今他只觉得,只要现在能够解开身上的镣铐,就地睡上一场,都能算是这人间最大的美事。他昏昏沉沉地闭着眼睛,也不知自己是第几次不自觉睡去,又因铁锁拉扯胳膊的疼痛而清醒过来。便只好竭力睁开双眼,四下张望,却仍旧看不见方铮旭的身影。萧璧凌尝试着喊了一声,只觉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刺痛,想是同他此刻的唇舌一般,已经干裂了。他口渴至极,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下一刻就能冒出烟来。再这么下去,自己还有机会出去吗?若是不能的话……他摇了摇头,想告诫自己快些冷静下来,却忽然听到一声冷哼。想是那位“好师叔”又来了?萧璧凌抿了抿嘴,本欲出语嘲讽,然而干燥至极的舌尖划过牙齿,却如同两块生麻布在摩擦一般,而干裂的喉咙里,竟连一口唾沫都挤不出来。“你究竟在谋划什么?”
方铮旭走到他跟前,方幽幽开口。萧璧凌说不出话,只能翻了个白眼表示一下立场。方铮旭卸下腰间装水的竹筒,捏着他的下巴,往里头灌入清水。萧璧凌先是觉得一丝甘甜掠过舌尖,但紧跟着便在喉头梗阻,本能咳嗽起来。方铮旭自然不会打算给他解渴,因此只灌了一口水下去便退了回来,看着萧璧凌低头连连咳嗽的模样,目光变得愈发阴沉。萧璧凌隐约感到了喉头皲裂处被清水拂略过后生出的麻痒痛感,对着跟前地面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冷笑一声,并不说话。“你师父现如今在何处?”
这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总算是把自己的目的给说出来了。萧璧凌如是想着,冷哼一声,却只闭上双目靠着身后冰冷的石壁,既不解释,也不作答。“你可知这一身硬骨头,会让你吃多少苦头?”
方铮旭冷哼道。“我说师叔——”萧璧凌嗓音沙哑“这件事情,最清楚的难道不是你吗?”
他多日水米未进,好容易积攒的气力,都在一口气说完这话后泄了个干净。“如此说来,你是不想早些解脱了?”
方铮旭说着,面色也越发阴沉了下来。萧璧凌看见这位好师叔自袖中取出一物——那似乎是一根铁棍,细长,空心,一端附机关。这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总不可能是拿来挠痒痒的。方铮旭抬指一按,那铁棍的另一头,便渐渐延展出一段螺旋状的尖锥,且每一处螺旋,都打磨得十分锋利。萧璧凌见状,心下忽地腾起一种命不久矣的预感。方铮旭将那尖锥提起,在萧璧凌眼前,给他仔细展示一番,随即对准萧璧凌右臂中段,道:“那就只好看看,你的骨头究竟能有多硬。”
萧璧凌眉心一动,不等他反应过来,便觉右臂发出一阵刺痛,他本能扭头去看,只见那螺旋状的绞刃已将他衣裳刺穿,没入皮肉,紧跟着,他便听到了骨皮被搅开所发出的极其细微,却又惊心动魄的破裂声。“别急,更疼的在后头,”方铮旭冷笑着,将手中的铁棍旋转了一周。萧璧凌所感受到的不只是痛,在那剧痛之中,还夹杂着足以让他浑身散架的酸楚,牵动着每一寸,胜过撕心裂肺。他起先还压抑着不肯喊出声,却只熬了片刻,便不自觉仰天长嘶。萧璧凌的嗓音,原就已经哑了,即便此时已疼痛至极,都未能喊出多高的声音。他就这么喊着,直到喊不出声,也抬不起头,如同废人一般瘫软下来。然而受着铁链牵制,伤口又跟着痛了一次。方铮旭这才心满意足地抽出绞刃,而萧璧凌的身子,也跟着颤了一颤。“这七年间,除去吃喝玩乐,你当真没干过别的?”
方铮旭眸中得意已无法掩饰,“你这小子倒是精明得很,回来之前便已将那些见过你的人都送去了别处,萧璧凌,这人我是没找到,可你自己却送上门来,不觉得亏吗?”
“送……走?”
萧璧凌想着自己并没干过这事,一个名字蓦地便浮现在了心头。叶枫?他已料理过这一切?难不成……他在保护那些人?萧璧凌艰难抬头,唇角微微上挑,道:“你不是派人盯着我吗?”
方铮旭冷哼一声:“结果呢?都跟丢了,你还真是不要命啊——”说完这话的方铮旭,唇角似乎有些抽搐,他无法忍受,在经历了这般锥骨之痛后的萧璧凌,竟还能用这般口气在自己面前打哈哈。于是,方才用过的大刑,这厮又在萧璧凌的左臂上如法炮制了一次。这一次,有所准备的萧璧凌并未嘶喊,只是低下头,大睁着布满了红血丝的双眼,不住倒吸着凉气。他越发坚定认为,方铮旭与秦忧寒的失踪有着某种关联,可仍旧是无法将那条线索从那一片混沌中剥离,完全条分缕析。双臂的疼痛迅速蔓延在他全身,方才喝下的那一口久违的清水,也都立刻蒸腾出了满身的汗,即便身处冬日,还在这冰冷阴暗的石室中,却因着这般彻骨之痛,他身上那单薄的中衣通通都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上半身明晰的线条。“还不肯说实话?”
方铮旭低吼,“你这七年究竟都在做甚!”
“真是管得够宽……”萧璧凌已然无力,然而一旦放松身子,由于两侧铁锁巨大的拉力,死死拖拽着他受伤的双臂。那一刻的痛楚,有如坠入阿鼻地狱。又或许,比那还要可怕。他骨子里是极其斯文风雅的性子,也从来不会说出什么腌臜的言辞,可到了此时,他竟有些希望自己也能像那些市井泼皮一样,恶狠狠骂这姓方的几句。可是任他如何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几个词来,而仅仅能够想到的那些词句,也实在无力至极,根本不足以泄愤。双臂的伤口实在是太小,并流不出多少血来——伤口越大,血流得越多,意识也会消退得越快,反之,只会让受伤之人因剧痛而越发清醒,也越发清晰地感受到那难以承受的锥骨之痛。萧璧凌在方铮旭这种货色面前,他还是挺想要面子的,因此他咬了咬牙,哪怕汗流浃背,也尽可能不再喊一声。然而没过多久,同样的痛楚又落在了他左大腿上。那一刹,嘶喊竟成了一种本能。这不知应当叫做何名的刑具,在他身上留下的只是极小的创口,可也只有亲身感受才会明白,所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过如此。“你想查什么,你又知道多少?还有谁知道那些事?”
方铮旭拔出绞刃,目光落在了他唯一完好的右腿之上。萧璧凌轻笑一声。可看似不以为意的一笑,却饱含着无可奈何。萧璧凌的气息已微弱至极,可眸中坚毅仍无半分改变,虽已受凌虐至此,心下却依旧澄明如镜——方铮旭已下定决心,要逼问出那个虽不存在,却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答案,这一锥,必是逃不过的。因着这声不自觉的嘶喊,干涸的咽喉又一次裂开,他甚至能够清晰感受到那窜到舌根的腥甜气息,却也只能认命般阖上双目,任由那绞刃刺入右腿肌骨,旋转,留下细小却深长的创口。四肢骨骼尽创,骨髓外流,却又似断非断,有那么一瞬,萧璧凌觉得自己就像刚刚跌落深谷之人,四肢皆不复在。而一阵恍惚后,被铁索拖拽的剧痛又让他不得不清醒过来。被汗水浸染的衣衫变得冰凉,包裹着已脆弱不堪的身躯,即便从前再如何硬朗的身子,也不由得开始微微颤动。萧璧凌无力垂下头去,原本意气焕发的清秀面容,此刻已蒙上一层死气沉沉的灰,唇白如纸,眸光沉寂,也再无一丝气力发出任何声音。“我还以为你有多么能耐,却也不过如此。”
方铮旭将手中绞刃收起,冷哼一声,已然转身踱出石室,只留下从空旷四壁辗转而回的余音。萧璧凌终于长吁了口气,将整个身子都靠在了身后的墙壁上,由于四肢受损,双腿自然无法支撑他的身躯,便只能借着墙面缓解些许压力,稍稍喘息片刻。“疯子……”他尝试动了动右手食指,用一个漫长而艰难的动作,打开了手铐,并尝试着去查看左臂伤口,却在触碰到伤口周围肌肤的刹那,不自觉发出一声痛呼。如今这般情状,即便能凭一己之力脱身,只怕一时也无法行走了。想到此处,萧璧凌忽觉万念俱灰。这才多久的功夫?回金陵一年不到,自己便已落得这般田地。可这又能怨谁呢?到了这个时候,他竟忽然能够静下心来,仔细回想从离开金陵,再到重新回来以后所发生的一切。这么多年来,深藏在骨子里的软弱,似乎根本不曾改变过。如果不是每一次都选择逃避,许多事情或许根本就不会发生——对于家中的事,他不敢触及,更不敢向任何人提起,而秦忧寒对他而言,大概只是在十四年前,他最无助之时,给他撑起了一方天地,而后在他发觉自己无力支撑这份几近崩塌的信念之后,又像儿时一样,选择了逃避。若不是被叶枫赶鸭子上架,他真的还会回来吗?一番仔细回想,萧璧凌方才发觉,自己根本从未有过什么信念或是志向——小时候,对母亲与舅父的想法安排虽有不满,却也从未主动做出过什么反抗,而当被舅父的震怒逼到走投无路时,竟也只能仓皇逃离,而无半分扭转之力。于他而言,似乎只要有了方寸之地足够让他安身立命,便能随遇而安地待下去,一心一意坐吃等死。他甚至远不如那个将他逼回到这个风雨飘摇的江湖中的女子,尽管明知一己之力微薄,仍旧尽全力坚持着一切,虽然有些做法并不是十分厚道,可到底,她还在靠着自己良善的本性,维护着身边的一切。在七年前那场大雨之中,带着满身伤痕,踽踽独行的女子。那个在海上漂泊月余,方才重获新生,却落下一身伤病的她,所经历过的绝望,可不比自己如今煎熬得多?萧璧凌大概连自己都不曾意识到,正是那个坚韧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境地的她,正一点点改变着他——从放任到坚持,从脆弱到担当。曾深陷在命运当中而无力自拔的赖皮大侠,终于将他那点从前只敢深埋心底的欲求与执念,渐渐筑成高墙。他低头看了看双腿的血洞,咬着唇,强忍剧痛将身子往右倾了些,将身体的大部分重力,都集中在了仍在颤抖的左臂之上。若注定无法完好无损出去,舍一条左臂,总比做个废人要强得多。而另一头,怒气冲冲离去的方铮旭,竟全然未曾察觉,密室出口外不远处的墙角后,一男一女二人,正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你也发觉不妥了吗?”
周素妍瞥了一眼身旁凝眉不语的陆寒青,道,“难得这一次,你我看法一致。”
“你我虽然都选择了跟踪他,可目的却未必相同。”
陆寒青沉声道。“那么,我猜猜看,你是发现有人失踪了,还是根本知道,某些人为何会突然消失不见?”
周素妍唇角不经意勾起一抹笑意。陆寒青见她这般神情,竟不自觉有些诧异。她本是不爱笑的。“两者都有,但我更好奇,你是为了何事?”
周素妍不言,只默默推动椅轮转了个身,随即长叹一声:“等找到了某个人,说不定我怀疑的事情,将会更有进展。”
“需要我作甚吗?”
陆寒青眉心略微一沉。周素妍点头,却又摇头,那神情像是在思考什么。“先是秦阁主,跟着又是云锡,还有萧璧凌。”
陆寒青凝眉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更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否有何隐情存在其中。”
周素妍依旧不言,只是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这世上没有毫无缘由的事,也没有一个人会不因为任何理由,无故失踪,又无故现身,何况这中间还隔了七年,”陆寒青道,“方阁主与秦阁主是师兄弟,可为何在自己师兄失踪后,竟毫无担忧之状?”
“还有。”
周素妍淡淡道。“是什么样的人,非要处处制约与针对自己的师侄?”
陆寒青继续说道。“这么说来,你又是如何看的?”
“萧璧凌会与方阁主对着干,无非几种可能,”陆寒青道,“可这几种可能当中,最不可能的,便是欺师灭祖。”
“你信他?”
“也不知为何会信,”陆寒青摇头,眸中似有无奈,“刚好有任务在身,也可以顺道查查云锡的下落。好在我与他们师兄弟二人往来不多,不易令方阁主起疑。不过……”他话到此处,却是欲言又止。只见周素妍摇头一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抱歉,我不该……”陆寒青避开她的目光,神色有些尴尬。“你要想想,若我真能看上他,早在九年前,他救我一命后,便该看上了,哪还需要等到现在?”
周素妍笑道。“的确,是我想得太多。”
陆寒青尴尬一笑。“无妨,早些启程便是。”
周素妍露出云淡风轻的一笑,便即拨动椅轮,转身而去。陆寒青望着她的背影,不由愣了一愣,随即露出释然的笑,转身走远。萧璧凌在这被困的日子里,数度恍惚之间,几乎要忘了自己是梦还是醒。他总是会在昏昏沉沉闭上眼后,看见当年被舅父珍藏起的那幅画,还有画上的诗。平生忆念消磨尽,昨夜因何入梦来?思绪交缠,画间女子又蓦地换了容颜,身段玲珑,眉目端庄,眸子里是他所熟悉的坚毅,那娟秀的面容,仿佛很近很近,可当他试图伸手去触摸之时,四肢却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萧璧凌蓦然睁眼,却嗅到周遭潮湿的空气之中,那混杂着血腥味的汗水气息,几度湿了又干的衣衫也仍旧粘在身上。干涸后凝结的血迹将硌在伤口,蔓延开异同寻常的骚痒,愈发令他痛苦不堪。他只觉得自己的神志都快要出问题了,总是能够在忽然间看到镣铐松脱,整个身子不受控向前倾倒下去,不住坠落,直到坠入地底。萧璧凌心想自己会不会大限将至,却又感到了一阵越发强烈的不甘,他眉尖微蹙,却忽觉额角传来一点凉意,他艰难仰首,却看见上方的墙缝之中,正一点点往外渗着水珠。此处进出的通道很短,他也只能依稀凭借记忆判断,在被押来的时候,在这附近似乎看到过一处枯井。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外头下了不小的雨,否则就此处砖石的严密程度而言,是决计不会渗进水来的。萧璧凌眉心渐蹙,却不自觉缓缓仰首,让那混杂青苔与泥沙的水滴落入口中,对于忍受了多日饥渴的他而言,这腥臭酸楚的污水之,尽管味道的确有些怪异,却是难得的滋润与生机。他干裂许久的唇舌,渐渐在这雨水的浸润下,好转了些许。脚步声再度响起,被镣铐捆缚的萧璧凌听到此声,唇角隐隐泛起一丝有些无可奈何的冷笑。那一袭凌乱的青丝早已挣脱了松散的发髻,尽数垂落在他双肩,衬得那苍白的面容愈加虚弱不堪。石室潮湿,被汗水浸染过的衣衫总也干不透,弥散在全身的凉意,令他的身子不时发出颤抖。“这滋味如何?”
方铮旭幽幽发问。萧璧凌不言,却忽感双手镣铐一松,整个人便失去重心向前栽倒,重重摔倒在地,四肢伤口亦因着这一摔受到震颤,散发出撕裂般的痛感。“还当你是铜筋铁骨,谁知竟如此不堪一击。”
方铮旭道。萧璧凌冷笑。他此刻正十分狼狈地趴在地上,也无力动弹,他费了很大劲,才艰难转过面颊换了个相对舒服那么一丁点的姿势,开始闭目养神。“你安静了七年,却忽然又回来,”方铮旭沉下脸,道,“你认为,我会信你什么都没做?”
“您不觉得自己……很无聊吗?”
萧璧凌话音微弱,“在怕什么?”
方铮旭被说中心事,突然便失去了耐心,一时间勃然揪起他衣襟径自拎了起来,摁在那身后冰冷的石壁之上,低声嘶吼,“你师父的下落你如何可能不知?你回到金陵,可还有何其他目的!这些日子你躲躲藏藏,别以为我便不知道都查了些什么!你当我是白痴吗?”
萧璧凌听罢,只嗤笑了一声,却不想方铮旭忽然伸出手,死死扣在他左臂骨伤处,疼得他下意识痛呼出声。紧跟着,这缺德师叔双手的劲力又蓦地一松,随即那厮便冷眼望他再次栽倒在地,那眼神活像和他有几百年的深仇大恨一般。萧璧凌不由得发出一声闷哼,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他见方铮旭又一次拿起那支绞刃,却不急着刺向他,正在疑惑间,一只火摺顶端的微弱光芒,忽然便照亮了眼前中年男子正露出诡异笑容的唇角。他看见方铮旭用那火苗来回烫着那还保留着黑色血迹的绞刃,呼吸忽然剧烈颤抖起来。自己这是……害怕了吗?鼻尖四周的肌肤,也跟着这骤然失去平稳的呼吸声,微微颤动起来。“还不肯说实话?”
方铮旭手中被烫红的绞刃逐渐向他背后靠近。萧璧凌几次试图以双手支撑地面试图站起,却又因断骨剧痛而失败,反复几回,他听到了背后薄骨被刺穿的微弱声响,以及周遭皮肉被烧焦后,发的刺耳滋滋声。他仿佛听见了黑暗之中,无常鬼凄厉的长舌舔舐过生死簿的声音。又像是许多年前在襄州,舅父站在舅娘冰冷的坟墓前,对他问责时近乎沙哑的嘶吼。他快要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离死亡如此之近。只记得随着眼前一片黑暗的到来,周遭也陷入了骇人的死寂之中……水。他隐约嗅到了久违的水气,可那种感受,却从一开始略带冰凉的滋润,逐渐浸泡全身,直至漫过鼻尖。萧璧凌受这凉意一激,本能地清醒过来,却看到石室里不知怎的灌进水来,已有了半寸多深,且还在增加。他愣了一愣,挣扎站起身来,将四下扫视一番,却已不见了方铮旭。多半是用刑之时,忽然发觉石牢为水所淹,唯恐被人发觉而出去查看情形了。可这间石牢显然建成已有了不少年月,为何突然会有水灌进来?萧璧凌想起了那口井。不过当他看到那水流之中混杂着几根铁丝时,便很快明白了过来——想必是有哪个好心人得知了自己境遇,在这密室外头动了什么手脚。周身的痛苦仍在持续,可他残存的意识却告诉他,这是唯一的机会。萧璧凌艰难伸出手去,如同断了一般的胳膊,只能用极其缓慢的动作拾起离他最近的铁丝,将锁孔打开。双足的镣铐终于解开,萧璧凌已记不得自己是顶着怎样的疼痛走出去的。不过未免被方铮旭察觉异常,他还是十分细心地带走了水中那些他所能够找到的所有铁丝。毕竟不知这引水之源有无破绽,要再被方铮旭发现点什么,只怕对那位恩人有害无益。不过,这设局之人远比他周到得多。这间密室背后的那口枯井,在扶风阁建派之前就在了,不知是淤泥阻塞还是其他原因导致水浅,打水颇有不便,久而久之便无人再用。而那人恰恰是借了一场雨的遮掩,借势将本就疏通得七七八八的水源打通,直接灌入密室,在这之后,越来越大的水势,便会直接将这间密室以及连通的密道灌满,再也无人能够进去。走出密室的萧璧凌,在看到这个聪明人后,不由愣了一愣。“是你……”在密道尽头转角处撑伞静候多时的周素妍见他这般愕然之状,却只是淡淡说道:“同我来。”
她没有回答萧璧凌的话,然而无须她回答,这前后筹谋,便已表明了一切。随着她的指引,萧璧凌一路避开门中弟子守卫,总算是离开了这鬼门关一般的宅院。“雨停以后,一切痕迹都会散去,”周素妍淡淡道,“我也不再欠你性命,更不曾见过你。”
言罢,不等他回话,便即转身而去。萧璧凌也终于耐不住伤口疼痛,足下一颤,当下半跪在地,看着她消失在雨帘之中,不觉露出释然笑意。他缓缓仰面,肆意吞咽着漫天乱坠的雨水,润泽着那干裂已久的唇舌咽喉,那凉意划过喉中伤口,发出难以忍受的刺痛,他竟也似毫不在乎。总算,还是离开了那个鬼地方。只是,往后江湖路遥,四海之大,他却再无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