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的日子过得很自由,没有人会说你随地吐痰,也没人说你到处乱抽烟,当小工的只要水泥供得上,没人说你偷懒。到了晚上你甚至可以随地小便,那种在星空之下肆意放水的狂野感觉绝对不是卫生间那种幽闭空间能够比拟的。 有好处自然也会有坏处,比如这里没正式合同、也没五险一金,工资发放不及时等等。最重要的是工地真的很辛苦,不赶工期的时候还好,大家伙白天上上班,中午还能休息一两个小时,到了晚上一起喝酒吹牛。赶工期的时候那基本是二十四小时整个几十盏射灯照的工地白天一样,搅拌机轰隆隆的声音不带停的。大家轮番上阵,每天高强度工作十几个小时。除了那些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没几个年轻人能坚持下去。 好巧不巧的,这事在吴紧干了一个月以后给赶上了。然后吴紧经历了自懂事以来最辛苦的一段时间。第一天,吴紧推了十几个小时手推车,吃饭的时候手都在发抖。第二天吴紧和工头说他推不动车了,于是拿铲子捞水泥,直接干到一手水泡。第三天吴紧没法换岗位了,然后干到手上的水泡破皮。 吴紧几度想要离开这里,但一来实在累到不想动,二来没钱啊,工头就给你预支一点烟酒钱,工资?别想了,年底一块领。 于是吴紧干到手上的水泡起了又破、破了又起,最后变成了老茧,腿脚从酸疼到青筋暴起,皮肤从黄色到深黄色,一个大好时光的青年成了一个上街狗见都回避的乞丐王子。好在工头跟吴紧一样是三江人,挂个老乡的情分,有事没事也挺照顾吴紧。这才让吴紧勉强坚持了下来。 坚持了两三个月,吴紧从一个娇滴滴的服务员变成了工地汉子。略显松弛的肌肉变得紧绷起来,稍微一用力,一条条的肌肉就从手臂上显示出来。从前觉得艰难无比、甚至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变得轻松无比。比如五十公斤一袋的水泥,他可以一手一袋跟提兔子一样走个四五十米都不带喘气的。一天下来搬个七八吨都没事。一天搬七八吨水泥啊!曾几何时这是吴紧连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在他只要辛苦一点就做到了。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吴紧算是通过实践深深认识到了这句话蕴含的道理。以前他看过新闻,说一个老奶奶眼看着孙子要被一辆侧翻的汽车给压住了,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硬生生地撑住了近两吨的重量,把人给救了下来。吴紧一直觉得这事只存在故事会里,现在想想,未必不可能,因为人的潜力真的很大,吴紧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闲暇之余,吴紧还是会拍视频来记录自己的生活,晚上工友出去按摩或者玩游戏的时候,吴紧就会拿出手机去记录凭祥的夜生活,游戏?地下城与勇士?吴紧大概都已经忘了。曾经对他来说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还是离他而去,他最后也像自己的游戏好友列表一样,在别人的列表从白色变成了灰色。 人生就是这样不断离开和相聚,才有了很多遗憾和美好交织,她为了遗憾念念不忘,你因为美好频频回首。 经历了酷夏的蒸烤,吴紧在工地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冬天。 楼层都普遍已经建设到了十层以上,水泥的运输也开始用上了工具,于是吴紧又变成了一个捆钢筋的人。 三四十米高的天上,四周没有任何遮挡,在寒风呼啸的旷野里拿着冰冷的扳手和铁线。极目远眺,冷气先从脚下涌起,经过心脏然后集中在眼睛里,再热情如火的太阳都穿不透笼罩在心里的乌云。 天冰冷,风冰冷,手冰冷,呼吸冰冷,你不得不大声喧哗或者大声和身边的人交谈来驱赶冻结在全身的寒意。如果你有亲人,想一想他们。你的孩子、老婆、父母,心里就会多几分暖意。虽然无法完全抵挡一次又一次从远方袭击而来的寒风,至少不会让你在拧扳手的时候分神。 在这个冬天,很多人都会选择在爬上高空作业的先喝上几口二锅头,吴紧开始也会喝几口,后来他亲眼目睹一个带着酒工作的同事从十八楼的木梯上掉了下来,翻了几十个跟斗后到达地面,那时候的他已经四分五裂了。工头似乎对此司空见惯一般,只是停工半天,找几个人把尸体处理了一下,几柱香一拜继续开工。只有吴紧一个人两星期吃不下一块肉,天天晚上做噩梦,梦见自己掉进一个很大的漩涡里,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直到一头冷汗地从床上蹦起来。 那个四分五裂的同事,只有他的老乡带电话给他家里人通报了一声,给了二十万的赔偿。 这年头,二十万能干嘛?能换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吗?吴紧无法想象当这个工友的老婆接到自己丈夫死讯时是多么的绝望。她又怎么去和自己的孩子们说起他们和老爸从此天人永隔的消息。或许改嫁也说不定,比如吴紧家的那个后妈和一直维护着他的姐姐和妹妹。 人的烦恼百分之八十来自于贫穷,烦恼就会胡思乱想,就会沉醉在回忆里不肯出来,就会失去重新振作的机会。好在吴紧还是个年轻人,他的血还是热的,所以中二之血在某一天把他烫醒了。 他狠狠挥舞了一下拳头,继续投入了为祖国捆钢筋的建设大业中。风吹雨打的干到年底,结了工钱手头还剩一万八千多。拿着生平第一笔巨款,吴紧真是想哭又觉得苦涩,想哭是因为辛苦,苦涩是因为自己居然要靠这种方式才能存钱。 苦涩的吴紧先把钱还给了吴群,然后去沐足城找个小妹按摩了两个钟。最后踏上了返回三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