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声暂歇,月沈湫向着叶藏诗一拜,道说:“多谢少侠。”
她不知道这到底对往生者是有用无用,但心上能得宽慰是真的。叶藏诗弯腰伸手将月沈湫托起,抬眸一刹,两双眼睛对视着,才发现月沈湫那双英飒,坚毅,锋如剑刃的眼睛,原来也不乏有少女的灵动与温婉。“举手之劳。”
叶藏诗收回手,他明白月沈湫和自己是一样的人,是或许会不计自己生死,却习惯不得他人生死的人。“当年来到边疆,其因说起来,惭愧也可笑。”
月沈湫再次转过身,直面坟冢,像是谈笑一样,起了个故事的头。叶藏诗坐了下来,静静地倾听月沈湫讲起的故事……“我月氏同殷氏是世交,老殷虽年长我几岁,但我们也是自幼一同长大的,他十二岁便随父出征,大战三场,小战五场,十九便为军中首将,二十三便接过帅印,执掌大玄精锐十几万苍虎军,现在见到的他,听到的他,是多么炫彩夺目,灿如烈阳。”
“他第一次出征,临行那夜,我见过他的茫然,怯懦,崩溃,那时,我并不知道沙场真的那么地惨烈,还嘲笑了他胆小,是个爱哭鬼。”
“第二日,他穿着鳞甲,头戴风翅冠,打马来与我们辞行时,是那么地神气,当时,我还问他要去哪,踮着脚让他把我拉上马去。”
“老殷这次没有迁就我,只是说,我去保家卫国,你一娃娃去干什么!之后决然回头跃马离开,我撒泼打滚地在地上来回翻滚,祖父按住我,轻声感叹着,何时月家也能出一个像老殷一样的后辈。”
叶藏诗这时才搭上一句:“月将军现在的风彩,并不比殷将军差。”
月沈湫摆了摆头,坦然回道:“不,不一样,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将领,我自己,又或者是说,没有人期待过我去统领三军…”“叶藏诗有些不惑,打断道:“世俗之偏见?”
月沈湫再一次摆了摆头:“非也,大玄朝未有任何禁止女子参军的律令,我这身武功也还是祖父亲自指点。少侠啊,身在朝堂,越是风光的事情,代表着风险越多,有时功成名就,你也不知是福还是祸,殷氏,月氏乃世家大族,战功赫赫,世代交好,又拿握重兵与三皇子,大相国亲近,你觉得圣上会如何想?”
“他们啊,是不想我卷进去一场争斗里去,就是为这个,几位族兄甚至是没有精修武艺,反而是陷在琴棋书画里,祖父也不止一次想过,放掉虎月营的兵权,可如此而来…”叶藏诗抢答道:“如此来,便失去了立足的凭仗。”
说罢,双臂环抱为枕,躺了下来。月沈湫满是倦容,有气无力地跟着一起躺到地上:“在那每个人都被权力绑架着的金殿上,想要安身立命,就是要筹码的啊。”
“之后再见老殷,已经是两年后,他从战场上回来,排在大军前头,依是打着红棕马,依是那金鳞甲与凤翅冠,但嘴角总是保持的浅浅笑意再也找寻不到,说话做事也开始一板一眼,眼眸子多了份凶光,让我感到陌生。”
“他们回来时,带回来许许多多的血衣,点了一通名,很多百姓扑过来,抱着那些血衣嚎啕大哭,幼小的我不懂,他们从不告诉我为什么?直到五年前,上莽犯界,老殷带大军前往驱逐贼人,我偷偷地在牛伯的掩护下,一起来了北彊,满脑子的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可当我真的在战场上,见到两军拼杀,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时,我手抖得还兵器都拿不稳。”
“如果不是老殷发现与牛伯一并死护,我恐已经死在了五年前的战场上。我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习惯了刀口舔血的生涯,老殷也没有说赶我回去。”
“同众将士出生入死,吃同一锅饭菜,同袍之泽,因为还有点武功,他们总喊我小老大,很难想我不想失去当中任何一个人,他们虽喊我老大,其实都是把我当作一个小姑娘看待,如此年纪应该呆在书房念书,所以不留声色地处处照顾我。”
“他们牺牲的时候,我心里难受,每一次都像疯了一样,只想着给同袍报仇,却从未认为过他们的死是与自己有关,直到…”“直到从军两年后,老殷一众人,开始陆续报上我的功绩,某次战役,一人与三百轻骑袭战上莽两员大将与数千军队,拖住了他们的增援速度,让大军在正面战场上,一举将他们赶出了边疆百里远,才终有了今天这相持的局面。”
“此功,奏赏,朝廷居然真的封了我一个昭威将的名头,统领了虎月营,至此,我才算是真的明白了老殷,不在其位,不谋其职。只是自己一令,便可令得百人,千人,万人就此葬身,仿佛真的只是因自己一句话罢了…”自月沈湫当上一军总将后,她也就学着殷木棉的做派,为稳军心,已经是许久没有展露过这样的一面了。“如果天下安定,四海承平,他们现在或许在过着田园牧歌的日子,牛伯在享天伦之乐,老殷会是个文质精通书画的公子,而我可能会是有点骄蛮的月氏大小姐。”
说到这,月沈湫苦笑起来,眼里却是憧憬。叶藏诗直起身,看着月沈湫,笑言:“你我是同一类人,都见不得他人苦难。”
二人相视一眼,大笑起来,星辰沉落,笑声中只闻得悲切。良久,叶藏诗起身,道:“月将军,我们该回去了。”
“是啊,该回去了。”
月沈湫怅惘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