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倾墨现今既已知晓此事,并且身在南川,哪有不去上柱香的道理?
于是便随琅琊王家的人一同上公主府拜祭。
可见缘分这东西真是奇妙,越是躲着不想见的人,哪怕相隔天涯海角也总要撞上。
这不顾倾墨才刚踏进公主府,头都还没来得及抬,苏介的声音便钻进了顾倾墨的耳朵里。
“侄儿拜见王家列位叔伯。”
那声音很是沙哑,全然没有了在盛京那时候的恣意欢脱、少年张扬,乍一听到,若不细细分辨,根本想不到出自苏介之口。
可顾倾墨却一耳就听出来了,心不由自主地一颤,浑身没来由地一股燥热从心口扩散至全身。
“贤侄不必多礼。”
顾倾墨一直低头跟在王家长辈身后。
她想着苏介兴许会因为人多,自己又深深地低着头便发现不了自己,又忧心疑惑苏介声音如此沙哑无力,怕是受了很大打击。
心神不宁之际,苏介的声音再度传来。
“青青?你怎么也在?”
顾倾墨微一错愕,便从容不迫地向苏介作揖,应道:“阿离是随家中长辈同来拜祭大九公主的。”
苏介仿佛恍然大悟,口中喃喃仿若自语:“对啊,是了,是本王忘了。”
“王爷节哀。”顾倾墨沉声安慰道。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顾倾墨从始至终都没有抬过眼,故而也没有看到苏介眼底由惊喜转为落寂的变化。
苏介说完那句之后便没了声音,这让本就莫名有些不安的顾倾墨心里更是没底,刚想抬头一窥究竟,苏介那边又传来了声音。
“王爷,王爷!”是洛书言。
苏介这才如梦初醒一般长吸了一口气,而后像是强撑起一身的精力,迎道:“列位伯伯叔叔快请进,书言,带王家伯伯叔叔们去祭堂。”
“是,王爷,”洛书言引路在前道,“诸位这边请。”
顾倾墨这才抬了眼。
这一眼,一下就撞进了身前满目伤情的苏介眼底。
顾倾墨的瞳孔微微睁大,心底一阵乱跳。
那双眼中除了清澈无比的浅灰色,还盛满了亲人永别于世的哀痛与一种不可名状的深沉情愫。
他一直在看着顾倾墨。
就在顾倾墨一愣怔的当儿,苏介便朝她走了来。
虽然面前的青年满脸倦容,却仍旧是在面对她的时候,勉强地扯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虽然显得有些苦涩辛酸。
“你从没来过南川,就由本王带你进去吧。”苏介走到顾倾墨面前停下,沙哑的嗓音挠着顾倾墨的心,挠地她痒痒的,真想将手伸进心里去抓一抓。
顾倾墨这时才真真切切地体味到什么叫进退两难。
王家几位长辈见状,都满脸惊愕地盯着顾倾墨和苏介。
可百年大家毕竟是百年大家,他们也只在顾倾墨和苏介两人之间来回扫了一圈,扔下一句“那阿离便与宁王一同来吧”便同洛书言走了,并未多问。
晓艾见状,还不待沐辰反应,立刻便拉起他追上洛书言与王家人,将自家小姐扔给了满脸热切的苏介。
然后只剩下一脸憔悴的苏介与不知所措的顾倾墨。
“走吧,我先带你在府里四处转转。”苏介说着便径自向前走去。
顾倾墨只好跟上,嘴上却仍是不放心地问道:“不先去拜祭大九公主吗?这样似乎于理不合。”
苏介愣了一下才道:“祭堂人多,你怕是不适应,且奶奶她最是讨厌守那些所谓的礼数的,你不用担心。”
顾倾墨闻言一怔。
苏介在前面慢慢地走着,良久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顾倾墨跟在他半身后,也不敢多言语,只是她觉得苏介似乎变了一个人似的。
原先在盛京的苏介对她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轻狂放浪,天生缺心眼儿一般,仿佛天大的烦恼在他面前都是不值得一提,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丝毫不用放在心上。
而今这个走在她身前的青年,虽然浑身透着一股疲倦之态,但举手投足之间皆不再如之前那般儿童心性,眼中多了沉稳,眉宇之间也多了坚忍,仿佛脱胎换骨。
顾倾墨想着想着便入了神,连苏介何时停下了都没注意到,一头撞在了他背上。
“啊!”顾倾墨不自觉地喊了出来,“你——”
她刚想像从前一般发作,便发觉身前的人在微微颤抖,自觉地偃旗息鼓。
她看着那明明在就站在自己身前的苏介,却忽然觉得好远好远,好像伸出手一碰,那人就会凭空消失一般,如镜花水月,只是自己的一场梦而已。
她忽然有些害怕,试探着开了口:“苏介——”
“突然停下是我不好,撞疼你了吧?”苏介抢话道,那声音里带了点儿含糊不清的颤音,似乎有些哽咽,但他却一直没有转过身来。
意识到什么的顾倾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慌忙遮掩原先自己想像从前一般发脾气的想法:“不,我是想问你——”
“我没事,”苏介再次哑着嗓子抢话,“我,本王忽然想起后院里还有些事没有处理,便先告辞了,王公子请自便。”
还不待顾倾墨反应过来,苏介便大步流星远去,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顾倾墨怔住了。
苏介方才叫她什么?王公子?
她看着苏介逃走的转角,眼底染上了一层深沉的情愫,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
顾倾墨祭拜完毕后入住厢房,随后补了个觉,待睡醒已是日落西山,沐辰来送一封盛京来的密函,火漆封口。
顾倾墨看完后良久无言。
沐辰有些担心,开口问她:“可是盛京出了什么事?”
顾倾墨摇了摇头:“盛京有无事的时候吗?”
沐辰涩然无言。
顾倾墨的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桌案,两人一坐一立良久,直到天空整个陷入月色中,晓艾来催了三次晚膳,顾倾墨才开口:“你立刻亲自回京去,让阿雾去东宫一趟。”
沐辰见顾倾墨像是狠下心的样子,心里一跳。
顾倾墨扬起头,看着窗外月色沉声道:“就说我为晋承修准备了陛下寿礼,让晋承修亲自去请那人,将他送进宫去。”
“那人?”沐辰不解。
顾倾墨垂下眸子:“阿雾自会懂得。”
沐辰领命而出。
顾倾墨拿开灯罩,将那封密函放在蜡烛上点着后扔进空杯之中,待其焚完淋上一杯水,倒入盆栽中。
“是那南风馆吗?”嘉渔在梁上忽然出声。
顾倾墨轻笑:“我不在盛京的这段时日,陆逐为晋承佑可是争了好大一口气。”
嘉渔知她是转移话题,也不拆穿:“还不是你指示艾姑娘帮的陆逐?”
顾倾墨没有任何表情:“我原先也不知晋承偃这笑面虎究竟是如何在朝中捞钱的,司音天下那边完全找不到他贪墨的罪证,要不是之前在琅琊时不想让王孜在盛京太好过,撺掇晓艾去搅和了王孜的事,真真是没想到,原来是王孜帮晋承偃想到这赚钱的好法子。”
嘉渔道:“易城侯老老实实在荣盛坊开几间莳花馆,虽然赚的不是体面钱,到底没有贪百姓的口脂,你倒好,使得陆逐夜观天象,说要拆了荣盛坊的馆子修什么福寿楼为皇帝增加功德,绵延寿数。”
“晋承偃开莳花馆,既赚脏钱,又有路子探听朝中消息,倒是我一时不察,忘了与我们的司音天下是相似的道理,”顾倾墨道,“怎能不断了他探听消息的路子?”
嘉渔轻笑:“也是为他手底下人逼良家子为娼的缘故吧?说到底司音天下与他们不同,虽然也是靠女子打探消息,但都卖艺不卖身,你气不过易城侯手下人所为正常。”
顾倾墨却道:“我只是看不得他们自己下棋而已。”
嘉渔也不与她多费唇舌,只道:“皇帝委命齐王主持拆迁、修建事宜,结果发现了莳花馆的秘密,可算是狠狠打了易城侯一巴掌,伤其筋脉了。”
顾倾墨冷笑:“只是晋承佑做的太过,修建福寿楼的好处给了他,又让他报了先前晋承偃夺他面子的仇,他便不该再如此贪心!”
嘉渔隐隐猜出了大概:“齐王...不会是动了拆迁款吧?”
顾倾墨道:“阿雾来信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荣盛坊居民被强迁出荣盛坊,荣盛坊毗邻东市,我与阿雾学人偶戏的那家子人就住在那。”
嘉渔沉默半晌才道:“你方才为何没让沐辰回关于此事的话?”
顾倾墨道:“此事阿雾会让凌尘阁安排。”
“你好容易为凌尘阁赚下的家底,怕是传不到第十八任阁主,就要被你救济光了。”嘉渔叹道。
“人既然活着,钱就可以再赚,况且我也不收光吃白饭的人,你来我往不叫救济。”顾倾墨冷声道。
“那你是不打算揭发齐王此事了?”嘉渔问道。
顾倾墨道:“此刻能让谁去揭发呢?我可没那个本事烧死整个荣盛坊的人。”
嘉渔一想到之前礼州城的事,心就沉了下来:“所以先生说的第二件事是那南风馆吗?”
良久,顾倾墨才轻轻应了一声:“嗯。”
用毕晚膳,顾倾墨独自出了房间消食。
她一边走一边盘算着盛京中事,结果想地太入神,以至于什么时候走到祭堂都不自知。
待她回过神来,早已进了祭堂大门。
只见祭堂内一片乌黑,似乎一个人都没有,随后不知是哪里吹来的一阵阴风,将那祭堂里的白纱扬起,显得异常鬼魅。
顾倾墨心里蓦地一紧,脑子里忽然浮现晓艾同她说的那些民间志怪故事。
她原先也并不怕这些东西,况且那祭堂里祭拜的还是她的皇姑奶奶,而且遗体已经下葬,这祭堂里祭拜的只是她的灵位。
她伸长脖子张望一番,只见黑漆漆一片,鬼影也没有一个,好不阴森,转身便想走。
就在她抬脚要出祭堂大门之时,背后传来了几声幽幽的呜咽。
顾倾墨只觉得那呜咽声在她的脑子里炸开了一片水花,好似一盆冷水淋头浇下,从后脑勺一下子凉到了脚底心,脊背瞬间升起一股森冷的寒意,自腰肢处弥漫而上,让人发慌。
那呜咽声儿,仿佛就在她耳边吹气似的。
顾倾墨瞪大了眼睛,只觉得垂在两侧的双手瞬间失去了力气,僵硬无比,双腿也不听使唤,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时间忽然就过得极慢,仿佛很久很久之后,第二阵呜咽声持续没有出现,她才缓缓地转过了头。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甚至忘了逃走,头就这么僵硬地转回去了。
祭堂里还是一片黑漆漆的,就连外面铺了满地的月华都没有漏进来一点儿,显得愈发阴森,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将人往里吸一般。
不知怎的,顾倾墨的腿也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从大门进去,穿过庭院,朝祭堂的正堂一步步走去。
经过庭院的时候,她只觉得这祭堂怎么这么黑,这么凉,简直就不像有活人在的地方,她正这样想着,里面忽然传来一点儿声音。
头皮忽然就炸开了。
“好多人……喜欢的……多相处一会儿……抱抱她……荷塘……扎马步……好难过……您怎么……”
里面的声音零零碎碎说了许久,顾倾墨觉得这声音莫名很熟悉,但实在是太轻了,顾倾墨听不清,无法判定里面究竟是人是鬼。
于是她又朝里面走了一点,才依稀望见从主祭堂里面透出来一点儿暖黄的微光。
有个人影坐在祭牌前,絮絮叨叨地念着些什么,只是逆着光,看不太真切。
“是谁在里面?”顾倾墨忽然出声大喝。
里面的人影明显吓了一大跳。
就在顾倾墨直勾勾地瞪着那个人影,思考着待会儿究竟该如何对付那东西时,那东西又开口了:“青青?你怎么到这来了?”
是苏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