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介坐在刑部大牢的板床上,静静地望着墙上那个小破铁窗。
牢房里昏暗潮湿,浓烈的霉腐之气中还夹着一股比起前者来显得不那么浓重的血腥气,堵在人鼻前,包裹着身在牢中的每一个人,想挣却挣不开一星半点儿。
远处时不时漏出一两声嘶鸣,像是个女子在声嘶力竭地喊冤,却又仿佛只是垂死的乌鸦在哀鸣。
这牢里的空气,那么沉闷,软绵绵地砸在人心口上,却叫人喘不过气来,生生想开膛破肚,让自己的灵魂爬出去也好。
唯有墙上的那扇小铁窗。
刺眼的光直直的穿透死亡的阴影射进来,穿透厚重的黑雾,像是踏破千军万马而来,拯救地狱深处晦暗众生。
苏介就那样痴痴地望着,一句话也不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远处女人的嘶吼还在时不时漏过来一点儿,那尖叫声喑哑、灰暗、苦涩,听的人心里发慌。
他还记得不久前,那是他第一次被下狱,却是坐在铺了干燥的稻草上陪顾倾墨说话,晚间还能躺进带着太阳香气的棉被中做个美梦。
“你在看什么?”有人问。
苏介这才微微偏过了头。
他看到坐在他对面板床上的,是一身便服的晋承偃。
苏介在看到晋承偃的时候,愣了一下,也没多想,随即便微微一笑:“看这光...照在人身上,不知道舒不舒服。”
晋承偃也扯着嘴角附和着笑了一下,同苏介一般转过头,望着那扇小破铁窗里刺进来的光。
“你不怕吗?”晋承偃有些好奇地偏过头看着苏介,问了这么一句。
苏介面无表情,但神色却很是柔和的,他怪道:“怕?怕什么?”
晋承偃道:“怕父皇信了这些事都是你做的。”
闻言,苏介笑了笑,却很是轻松。
他道:“怕...也没用啊,若是陛下信了,那只能说明天要亡我。”
晋承偃笑着,眼里闪着光:“你似乎很有信心?是在等什么人来救你吗?”
苏介望着那扇小破铁窗的目光闪了闪,这次却没有说话。
晋承偃笑了一下,似乎很是满意苏介这样的反应,他躺到了带着潮湿霉气的板床上,直接问道:“在等谁?”
苏介笑着看向晋承偃,问道:“侯爷觉得子衿在等谁?”
晋承偃躺在床上,手枕着脖子,脚就那么搁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很是闲散舒适,半点儿看不出这金枝玉叶现在是在大牢里,答非所问道:“你在怕那人不会来吧?”
苏介的眼睛略微眯了眯,却没有闭上。
晋承偃继续猜测道:“绝不是苏右丞...你知道他是绝对不会来救你的。”
晋承偃说这句话的时候,苏介的眼神黯了黯,蒙上了一层不可名状的阴翳,但他没有反驳,也没有附和,只是仍旧保持着原状。
晋承偃没停,继续说道:“也不是承攸,他现在自身难保,就算他有这个心,想必也会有无数人阻止他来救你。”
苏介无声的笑了笑。
晋承偃继续猜测道:“更不会是你那几个手下,他们现在没有这样的本事能把你从这儿安安全全的带出去。”
苏介转头盯着躺在床上的晋承偃,没有说话。
“还有两个人。”晋承偃说道,说完这句,便没了声音。
苏介的心一惊,他有些紧张,也有些诧异,紧张于面前这个晋承偃或许真能猜出他心里想着的那个人,却诧异于——哪儿来的两个人?
“是王离小姐吧?”晋承偃突然坐了起来,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就那样沉着一双眸子,静静地盯着苏介,“你心里现在想的那个人,是王离吧?”
苏介被他忽然这样一眼盯上,吓得浑身一颤,但他强忍住心里的异样,不着痕迹地长舒了口气,来缓解自己的紧张感。
“青青她...哪儿来这个本事啊,侯爷还真是高看她了。”苏介强装镇定道,心却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
“是吗?”晋承偃疑问的语气自然而浅漠,可苏介还是忍不住心惊了一大跳。
晋承偃换了个姿势,手撑在板床上,脚就那么随意地伸展出来,人往后仰去。
苏介咽了口口水。
“你是怕她不愿意来吧?”晋承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苏介的心猛地停了一下,“哪怕只是来见你一面。”
苏介想反驳,却不知为何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了你父亲从前所做的事,很生气吧?”晋承偃缓缓地说着,虽然没在看苏介,苏介却总有一种被一双眼睛洞穿全身的不舒适感,很想站起身来走动。
但他要是真的这样站起来走动,他怕是心会更慌。
他现在完全没想有关于他和顾倾墨的事,甚至没想到晋承偃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脑子里只有晋承偃说出的这些话,盘桓在脑海之中,将他周身束缚,紧紧缠绕捆绑,像是要将他托向幽深的谷底,让他永不得见天日。
晋承偃继续说着:“你心里很慌,你想和她解释,可那的确都是真相,你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你在希望她能不能忘了那些事,放下那些仇恨,可是你知道她不可能,你想她能不能就对你睁只眼闭只眼,可是你又不知道该怎么去找她,该不该去找她,又该怎么和她沟通。”
苏介的脑子愈发混乱。
“你怕!”晋承偃说道,“因为她回来的事情,顾槿知道了。”
苏介猛地抬起头,死死瞪着面前这个“晋承偃”。
只见面前这个“晋承偃”看着苏介,缓缓弓下身子,沉着一双眼睛望着苏介,那双眼睛,含着笑意,像朵绽开的桃花......
他变成了顾槿的模样!
“子衿,你对得起我吗?”“顾槿”望着苏介,一脸哀怨,“你明明早就知道她回来了,你也知道我在等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苏介的脊背发凉,望着“顾槿”,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槿”缓缓站起身,瞪着苏介,质问道:“你心里其实是想着我吧?从那天我遇到她开始,你就不安,你害怕我的出现会改变她,害怕我会和她再续前缘,害怕我们之间会因为她而产生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所以你在她去后燕的时候忙跟着去,她被揭穿女扮男装你便直接求赐婚,你处处想着占有她,急着将她圈进你的领地,可是你还在想!要是我知道了你而今身陷囹圄,我必定会来救你吧?”
“可是你又不敢细想,你在等,等我表明我的态度,我究竟是还愿意拿你当朋友,还是会恨你。”
苏介微微张着嘴,看着面前的“顾槿”一句句将他心中所想砸到他的脸上。
此时此刻,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满心只有震惊、害怕、茫然。
“因为你欺我、瞒我、负我!”“顾槿”步步逼近,死死瞪着苏介,像是压在嗓子底下的字眼,此刻一个个射出来,字字诛心。
“你以为她还会来救你吗?”“顾槿”忽然变成了“晋承偃”,站在了原地,笑着一张讨喜的脸对他轻声细语。
“我恨你!”“晋承偃”又转瞬变成了“顾倾墨”!
“青青!”苏介下意识地喊出了声,略带绝望地瞪着面前这个“顾倾墨”,内心翻涌。
“顾倾墨”站在苏介身前五步处,他们之中,隔着小破铁窗外刺进来的光,细密的灰尘在光线中飞扬,明明是那么亮的光,刺破黑暗,却隔在苏介和顾倾墨之间,像一堵穿不破的墙,冰寒刺骨。
“顾倾墨”瞪着苏介,一脸怨恨:“苏子衿,我恨你!”
那么认真的语气,像是满腔的怒火酝酿生成,从口中淬尽恶毒的汁液吐出,要了苏介的命。
苏介捂着隐隐发痛的心口,刚抬起脚要穿过那光,“顾倾墨”就又变成了“顾槿”。
苏介立刻愣在了原地,伸出去的手在阳光底下,那倔强的光映在他的手上,却没有丝毫温度。
原来这光,照在人身上,不暖啊。
“顾槿”掐着自己的脖子,恶狠狠地瞪着苏介,冲他沉声吼道:“苏子衿,我信错了你!我要你不得好死,我要你此生所求,皆成泡影!”
“不要,不要——”苏介使尽浑身力气,想喊出声制止“顾槿”,可空气就像凝滞了所有声音一般,苏介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发不出,也听不到。
他想冲过去制止“顾槿”的动作,可他的脚就像是沾在了地上,满心眼里想挣脱却怎么挣也挣不开。
他全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面前的人狠狠掐着自己的脖子,手指嵌进血肉里,憋的满脸通红,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渐渐失去焦距,慢慢涣散,而后身体滑落,滑落,倒在了肮脏的地上,就连一点儿尘埃也没有扬起。
“墨淮——”苏介终于痛苦地喊出了声。
然后他整个人从板床上跳了起来,站在方才他站着的那块地方,茫然无措,眼神失焦。
......
他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神智才渐渐苏醒过来一些。
没事,方才...只是一个梦。
嗯!只是一个梦。
苏介安慰着自己,无力地瘫坐回板床上。
他的心砰砰地跳着,像是要冲出那坚硬的胸膛,他心中惴惴不安,毕竟顾槿而今出门在外,虽极有可能是回了北疆,但毕竟生死不明,做这样的梦难免让人害怕。
唉——自从上次在顾右丞相府见过墨淮之后,这已经第四次梦到他了。
又死了,他又变了个法子死在自己的面前。
苏介的脑子很乱,心却很空,感觉头重脚轻,没有一丝脚踩在地上,屁股坐在地上的感觉。
他只能勉强集中精神告诉自己,梦都是反的,墨淮大风大浪过来,一直平安无事,算命的也说他是长命富贵的命相,绝不会如此草率而年轻地命丧北疆。
当他的神智渐渐回来大半,他的脑子里冒出的念头也多了起来。
比如现在自己的处境——晋承偃要害自己,当然,晋承偃的目标可能不止是自己这个“无名小卒”,他最大的目标,应该还是太子。
苏介无力地抹了一把脸,皱了皱眉。
他清楚顾倾墨的站位,自然担心她会否受到晋承修的影响。
可是,一想到顾倾墨,他就不由自主的会想起顾倾墨现在正在生他的气,不!这次不只是生气,顾倾墨应该很失望。
他能感觉到顾倾墨对他的不同,能感觉到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向顾倾墨奔去,他的一切努力最终都还是有回应的。
可他清楚顾倾墨是个什么样的人,正是因为深谙顾倾墨脾气秉性,才真的心慌。
这次顾倾墨突然知道了这么大的事,却没有直接在顾白露面前对自己发怒,说明她是把自己当成自己人的。
后来也是一直忍了一路,等到了没人的地方,大概是心里也纠结了很久,才只是很冷漠地说就当从来不认识,而不是说什么更加狠毒的话来刺苏介。
这对一向以恩怨为重的顾倾墨来说,大概算是她最温柔的怨恨方式了。
就当从没遇见过。
苏介想着这些,嘴角勾起一个苦涩的笑。
他和顾倾墨,怎么好像一个总也追不上另一个?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事情横亘在他们之间?为什么他们总是明里暗里互相亏欠?为什么......
哦!还有墨淮,墨淮他...想必更讨厌他了吧?原先也不见得有多待见他,如今亲眼见着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被他抱着离开自己的面前,墨淮肯定很恨吧?虽然后来墨淮什么也没说,却自愿为了顾倾墨逃婚去了北疆。八壹中文網
他大概再也不会理自己了,他那么聪明,一想就全想明白了。
就在苏介呆坐在那里想着各种伤心的事之时,外面传来了稀碎的开锁的声音。
苏介听到声音,抬起了头,一看到外面站着的人,惊得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门外站的的那个眉头紧锁的人,是顾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