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高幼珏酒醒之后,见邱芬兰睡在身旁,星眼朦胧,齐清颓倒,那一种娇媚之态,真教人心荡神飞。从来酒是色媒,不觉心旌大动,便坐起身来,想去唤他。芬兰早被惊醒,连忙也坐起来,低声问道:“公子现在想要了?刚刚奴家叫你不起,让我这一夜良宵独过了!”
幼珏见芬兰陪他坐起,睡眼含饧,桃腮微涩,低言悄语的问他,更是心中快活。便道:“我现在酒已醒了,只是口渴的很。”
芬兰忙道:“我已经安排烧好开水等你了,待我去冲碗杏仁露来,给公子你解解酒可好?”
幼珏点头,芬兰便掀开绒毯,掠了一掠鬓发,下炕去,把莲子壶上炖现成的开水提了下来,取了一只玻璃杯,又取出一瓶杏仁露,冲入开水,对了一杯,自己放在口边尝了一尝,方走至榻床旁边,挨着幼珏肩头坐下,把玻璃杯送在幼珏口边。幼珏大醉初醒,口中奇苦,干渴非常,把那一杯杏仁茶不多几口吃个干净,就如醍醐灌顶一般。芬兰候他吃完,放下杯子,又问道:“公子要在床上再歇歇吗?”
幼珏大喜,故意问道:“我睡在床上,那你呢?”
芬兰低头一笑,一种脉脉幽情,荡漾而出。各位看官,你道邱芬兰是海城数一数二的名妓,平日间那些花了无数冤枉钱、却是近也不得一近的客人也是很多,为什么今日见了高幼珏,就这般出奇的迁就起来?原来邱芬兰自止园见了高幼珏,听张玉卿说他是个常城首富,便认定了他是个初出茅庐的角色,是个嫩货,有心要去笼络了他,敲出他大注的银钱,好供自家的挥霍,所以第一台酒就留他住下。万万想不到幼珏是个视钱如命的人,以致大失所望,所以后来终究弄得不欢而散。闲话休提。且说高幼珏住在芬兰处,明日起来,止给了二十块钱的下脚钱。芬兰见他出手不大,不像有名富户的规模,心中未免有些不快,可是只认为是自己骗工尚未到家,所以不肯拿出钱来,就一连几天不放幼珏回栈,把那擒纵客人的手段施展出来。这几日的加倍殷勤,直把个高幼珏弄得神魂颠倒。这一日,芬兰午后起来,坐在窗下梳头,幼珏就坐在梳头桌边呆呆的看她。芬兰梳完了头,对高幼珏道:“我今天要到亨利洋行去看点洋货,公子陪我一起去可好?”
幼珏此时心神已乱,不觉应允。芬兰大喜,随叫相帮去叫了一部马车来。芬兰与幼珏携手登车,直接行到亨利洋行门口停车。芬兰同着幼珏进去,先看了些表链、香水,不过二三十元;末后看了一对戒指,那戒面上镶的金刚钻竟有黄豆大小,光芒四射,要七百两银子。幼珏猛然听见,早吃了一惊。芬兰笑眯眯的把一对戒指套在手上,向高幼珏道:“高大官人,你看这对戒子我戴着可好看吗?”
幼珏料着芬兰必要他出钱代买,心内就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一般,七上八落的跳个不住,只好将就看了一看,胡乱称赞了两声,便想走开,被芬兰一把拉住,靠着他的肩头,附耳说道:“公子你就出点小钱,帮奴家买了吧。”
高幼珏急得涨红了脸,答应不出来。芬兰见他面色来得诧异,便追着问道:“高大官人,你肯买给我吗?”
幼珏那里敢答应他。各位看官,这个场景是否很熟悉啊,费尽心机接近了一个美女,美女却喜欢让你陪她逛街买包,如若不买,马上就是另一副嘴脸了。芬兰见此光景,不觉顿时掇转面孔,冷笑一声,便向亨利的人说道:“这些个东西,我今天先带回去,明天叫人送钱过来。”
洋行中人都是久仰大名,向来认得,哪有什么不肯?答应了一声。邱芬兰便移步出来,也不招呼幼珏,径自上车坐下。幼珏绷着面孔,只得也跨上马车。马夫问道:“是一直回去,还是要到止园?”
芬兰道:“不到止园,一直回去。”
马夫答应,把马车直赶回四马路来。不消片刻,早到门前。芬兰径自下车进去。幼珏没法,也跟进去。上了楼,芬兰向高幼珏不依道:“高大官人,你也是有名的首富大客了!现在我不过是要买两只戒指,一点其他不值钱的小物,也不过七百两银子而已,对你来说也只算小事一件。怎么你就不答应我呢,还板起面孔,一声不吭的。可怜我这几日那样的伺候你,这几百两银子都不值得了,高大官人你太伤人心了。”
高幼珏被她说得满面通红,无言可答,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了进去,勉强说道:“并不是我不肯答应,实在我带来的银子不够数目,恐怕答应了付不出来。你不要错怪我了。如今我立刻写信回去,汇几千银子来替你付戒指的钱可好?”
芬兰冷笑道:“谢谢大官人好心,只要不再伤我的面子就好!我是穷,但是七百两银子,我还是出得起的!只是看大官人心里是否过意得去了。”
高幼珏被他逼得愈加局促,只得立刻要了纸笔,写封急信给他家中的账房,叫他立刻汇二千两银子。写完,叫相帮赶紧去送,信面上限着日期。芬兰方才有点笑容,道:“其实那对戒子也没啥稀奇。不过呢,要是不买了,不知道的人倒说是高大官人连买一对戒指都舍不得,到时候,我的面子要不要倒是无关紧要了,只是你高大官人的面子,就不大好看了,高大官人,我说得可对哦?”
幼珏刚刚被她发作了一场,哪里还敢驳回,只好连连答应。自此芬兰相待就冷落了许多,却也还敷衍着他。张玉卿也来看过幼珏几次,只是幼珏已经迷惑,也不回栈,终日在芬兰那里,昏昏沉沉的过了几日。那日幼珏还未起身,当差的拿了一封常城来信,并同着一个后马路大通钱庄的伙计寻到芬兰来,原来是常城汇来的银子,要幼珏亲笔写个收条。娘姨叫醒了幼珏。芬兰正在好睡,也被惊醒。幼珏连忙起来,走到外间。家人送上来信,那钱庄伙计拿出一张即期本庄的票子来,共是二千现银。幼珏看完了信,无甚话说,便进房寻着笔砚,写了一个收条给那钱庄伙计,接了自去。进来再看芬兰,已披着衣服坐在床上,便问幼珏道:“什么事情啊,搞得这么大动静?”
幼珏道:“是我家里汇来的银子。”
芬兰又问银子放在何处?幼珏笑道:“不过是一张汇票,凭着票子去拿洋钱,哪里来的现银啊。”
芬兰道:“汇票是啥个样式啊,给我看看哩!”
幼珏正要炫耀于她,便在袋中取出,递与芬兰。芬兰看了半晌,半真半假的将一张银票向自家衣袋一塞,向幼珏道:“高大官人,你的银子没有汇来,我的戒子这些物件还是还了去吧。”
幼珏见邱芬兰将一张银票轻轻的装她自己衣袋了,出其不意,急得满头是汗,急忙赶过来夺时,已经不及,满心烦恼,又不好意思认真强来,只得勉强按住心神,向芬兰道:“不要取笑,你把票子还了我,我去兑了洋钱。那戒指的钱我替你付了就是。”
芬兰见他急得不可开交,噗嗤的一笑道:“阿哟!高大官人,你就放心吧,看把你吓得,你这搞得我很难为情了!”
又伸出手来把幼珏拉着,坐在床上,轻轻把手去摩他的心口,道:“阿哟!你看看你看看,这急得来,胸口一阵乱跳啊!两千两,不至于吧。你还怕我私吞了不成?”
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说得高幼珏满面羞惭,满心难过,又不好认真发作,那一时的可笑可怜的情状,竟难以言语形容。邱芬兰料他发作不出,心中暗自好笑,一面揉着他的胸口,一面还在调侃他道:“高大官人,刚刚你是被我吓到了吧?头上都出汗了,逗逗你嘛,你倒当真了,现在好点了吗?”
高幼珏被芬兰颠来倒去,就如三两岁的小孩一般玩弄于股掌,哭又哭不得,笑又笑不出来,赌气立起身来,一言不发,便要走出房去。没想早被一个娘姨劈胸搪住道:“高大官人,这是要去哪个场子啊?”
幼珏不语,想要夺路走出,娘姨那里肯放?正在扭捏推搡之际,芬兰已着好衣服,赶下床来,一把把衣角拉住,口中说道:“你这个啊真是无趣!奴家跟你说说笑话吗,你却当真。”
高幼珏方才本是满心愤恨,想要奔回栈去与张玉卿商量一个主意,挖他的钱出来,所以娘姨强留他,他毫不瞻顾。不知怎么被邱芬兰拉了一把,又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心头那一把几千丈高的无名火也不知消到那里去了,身体便不觉软绵绵的,回过身来,被芬兰推他坐在椅上,反埋怨他道:“高大官人,你不要这么急性子嘛,奴家又不是做强盗的,还真要抢你的银子啊,放我这里不会丢,一会我就会还给你的。别急坏了自家的身子,那时候可就不是这点钱能养好的了。”
幼珏听芬兰说仍旧还他,心中大喜,却勉强遮饰道:“我是偶然想起一件要事,所以要紧回栈,并不是为着票子。你既不叫我走,我就不走也好。”
芬兰听了,又和他温存了一番。各位看官,如果你遇到这样的事情,可知道怎么办吗?幼珏虽然迷惑,却究竟后天的“色”字,抵不过先天的“财”字,毕竟二千两银子的事情不是小数,总有些失神落智的。芬兰口中虽说取笑,却只是哄着他,不肯真拿出来还他。幼珏又不便一直催逼,只急得团团转,坐立不安。芬兰早已看破他的心思,只当并无此事一般。幼珏勉强在芬兰处又住了一夜,却通晚不曾合眼,到了天明之后才朦胧睡去。八点余钟便又惊醒,就坐起身来。芬兰问道:“这么着急起来,这是要去哪里呀?”
幼珏道:“我有正事要回栈房去一趟,下午就回来。”
芬兰拉着他的手不放,道:“官人去了可记得说过的话,要回来哟。”
幼珏道:“办完事我自然回来。”
芬兰道:“你这个人有点鬼头鬼脑的,我不信你说的这些闲话。”
说完就在幼珏左手上勒下一个戒指来戴在自家手上道:“你去吧。你想要回这个戒指呢,就自家回来拿。”
原来幼珏这个戒指,是他的母舅谢通判出使美国带来送他的,约来也值一千多块洋钱,现在又被芬兰抢去,更加心痛,又不敢强来,只得忍住了,穿衣起身。芬兰暗笑,也不留他,任幼珏出门回栈去了。只说幼珏回至栈中,满心焦燥,便一直走到张玉卿房里来。谁知锁着房门,人已不知何处去了。问他的家人,说是好几日没有回来。幼珏想他一定住在白书玉处,便也不回房,寻到新和清来。走进客堂,还是静悄悄的,及至走上楼梯,并不见一个娘姨、大姐,白书玉的房门却是虚掩,一半开着。就蹑足进房,只见垂着湖色帐子,衣架上挂着玉卿常穿的一件马褂,知是张玉卿在此。榻上睡着一个小大姐,听得幼珏脚步之声,方才惊醒,连忙坐起,擦着两眼,看不明白,只道是玉卿已经起来,口中说道:“张大官人,怎么不再多歇歇呀?”
高幼珏道:“我不是张大官人,是来看张大官人的,快去请他起来。”
小大姐又仔细看了一看,方知认错了人,忙笑道:“阿呀!你看你看,我都认错人了,这不是高大官人吗?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吗?”
一面下了榻床去揭开帐子,低低的叫了两声,把玉卿、书玉一齐惊醒,忙问何人。小大姐道:“高大官人来了,说请张大官人快早点起来,有话要说。”
张玉卿听幼珏一早寻到此间,心想肯定是有要事,连忙起来穿好衣服,跨下床来,看幼珏的面孔笑道:“前两日我到芬兰处,看你们二人就如蛤蚧一般连得紧紧的,一刻也分不开来,怎么今日就这样的早起,可是闹了别扭,被她赶了出来么?”
幼珏皱着眉头摇手道:“我正为一件事心上十分懊恼,要来寻你商量,你怎么开口就是取笑!”
玉卿见他面色仓皇,也就不好再去笑他,只问道:“你有什么事情,清早赶到这里寻我?”
幼珏恐被白书玉听见不好意思,移过椅子,附着玉卿的耳朵,低低的把芬兰抢去汇票、戒指的情节说了一遍。“所以来寻你想个法儿去问她要回,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玉卿听了不住的摇头,道:“这是你自家不好。汇票、戒指怎的落在她的手中?我看起来,要去问她拿回,只怕是办不到的了。”
幼珏再三要他设法,玉卿道:“我只好替你到芬兰那里去问她一声,探探她的口气,至于一定要她拿出来还你,我也是不敢打包票的。”
幼珏听了,略略放心。玉卿问道:“你一早起来只怕没有吃点心,就在这里吃吧。”
玉卿就叫去叫了两碗鸡丝面来,两人吃毕。白书玉蓬着头,正要下妆梳洗。幼珏看他剩粉残脂,熠然满面,那隔夜的画眉都一条一条、横七竖八的印在面上,比前更加可怕,暗想:这样一副面貌,怎么能够列在四大金刚之内?海城地方真是无奇不有啊。各位看官,正常样貌的女人起床时候的真实面貌,都是很难与化妆以后联系起来的,何况这样的丑女了。更何况现代社会,可不止化妆品一样东西可以化妆变脸了,网络上的各种美颜软件,可以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网络上的千千万万的美女主播,你知道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抠脚大汉呢。隔着屏幕看到漂亮的,就想要奔现,非要打赏当榜一大哥,还是省省吧。略坐一坐,便催玉卿前去。玉卿叫高幼珏在白书玉处宽坐一会等他回来,匆匆的穿了马褂出门而去。见了芬兰,说了一回闲话,便提起幼珏的汇票来。芬兰告诉他道:“张大官人,这话从何说起呀?你也不是没有做过我的客人,那位高大官人行事确实是有点土头土脑,呆里呆气的。我前日去亨利买了两只戒指,当时我身上没带那么多的洋钱,就问了他一声,能不能暂时帮我付了,谁知他却板起脸来,一句话不说,让我丢了面子,我心里也有些光火,就埋怨了他两句而已。昨日他家给他汇了两千两洋钱过来,我见识短,从未见过洋钱汇票,问他要过来看看,就跟他开了个玩笑,谁知他却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面孔涨得通红,脑门上汗都出来了,急得要死要活的。我又不是强盗,又不是真的要抢她的汇票,为啥他就做出那个得行来,他是有心让我难过啊。张大官人你想想啊,我就算问人先借一点洋钱花花,就是张大官人你,也不好意思不答应吧。她倒真的做得出来,存心给我气受啊!今天对不住张大官人了,让你为这小事专程到我这里来一趟,还得劳烦张大官人帮我带个话给他:我不会强抢他的洋钱汇票,也不会抢他的戒指,叫他尽管放心。他要想要回去,让他自己回来跟我说就是了。”
玉卿尚未开谈,先被邱芬兰一大片话兜头罩住,竟是无可奈何,不便再说,只得自家做个收场道:“他倒并不是不放心,也没有托我问你讨取,我不过自己问问罢了。”
说着,更不久坐,回到新和清,见了幼珏,慌问事体如何,玉卿摇头道:“这事竟办不到。据我看来,你认个晦气,丢掉了一笔钱也就罢了,若一定要问她讨取,需要你仍旧回去,好好的哄着她,或者可以拿得回来。我是旁人,不好出头多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