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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1 / 1)

西门夏郎同着穆连城回栈,再说张玉卿自从打发家人去请夏郎,略觉放心。等了一会,还不见来,心中焦躁。偷眼看白书玉时,头发虽然挽起,那面上还是铁铮铮的杀气横飞,一双眼睛定定的斜盯着他,又有个要发作的意思。只看得玉卿坐立不安,背上如有芒刺,屁股如坐针毡,急得着实坐不住,在屋子里团团打转,眼巴巴的只望夏郎到来,好求他劝解书玉。哪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都知道等人心焦啊,况且玉卿有事在心,更觉得时候长久,满口里乱骂那家人:“这个混帐东西,怎么这样没用,去请一个人也请不来!”

忽听书玉冷笑道:“你就算是把你的朋友都请来,也没办法让我变了说法。要是你的朋友来了,我就怕了你了,不敢替我自己说话了?”

玉卿听了又羞又恨,欲待骂她几句,又怕书玉性情凶恶,索性借此大闹起来,这么多客人在外面,自己觉得很是没面子,不好意思,只得忍住了气,不敢开口。那一种可笑又可怜的情状,真是好看。好容易等得外间传来脚步之声,心想肯定是夏郎的来了,心中一块石头才得以落地。果然不多时,那家人先抢步进来,回道:“西门老爷来了。”

玉卿大喜,忙走到门口。家人便打起门帘,只见夏郎笑吟吟的进来,口中说道:“那边朋友事多,让兄台久等,我心中实在不安啊。”

玉卿连称“不敢,不敢”,迎进房来坐下。夏郎道:“刚才你的人来说,你与书玉有些口角,但书玉同你向来是要好的,为什么突然这般淘气起来?或是你自家有什么不到之处,也未可知啊。我倒要请教请教,你们到底是为什么缘故?”

先前夏郎进来,书玉本是坐在床上,低着头装作没有看见。及至夏郎开口说话,仔细一听,并不是批着书玉不是,反说玉卿或是有些不到之处。这本是夏郎的口才,不劝自劝,料想书玉听了自然心中欢喜,方好乘便劝和。果然白书玉听得夏郎说话在行,不由的就有几分高兴,抬起头来打量夏郎的相貌时,心中突然一跳,又喜又惊,原来就是止园相遇、眠思梦想、不得到手的心上人儿。此时书玉不由自主,连忙立起来叫了夏郎一声,登时把方才面上的那一团威猛杀气,消化得干干净净,变作满面笑容,喜孜孜的在台旁坐下,便告诉夏郎道:“西门大官人啊,你是不知道这个事情的,我慢慢说给你听,不只是我,随便哪个人遇到这样的事情,也是会气急的了。这个张大官人,做了我一个多月时间。自从他到我那里去了,我一直当他是个好客人,从来没有叫他给我置办什么首饰,做什么衣裳,摆台吃酒也全随着他的,洋钱更是没有问他要过。本来好好的,后来有次他叫我去应他的局,那时我正好有局在身,我为了他,草草了事,转局去了他那里,他却怪我去得晚了,给我脸色看,我这里他也再不来了,跳槽过去,另外做了个倌人柯依梅,日日替她摆台吃酒,做衣裳,打首饰。我也没去管他,只当没看见,不过少做一个客人而已,不想惹什么是非。谁知道他张大官人在外面风光不说,还要到处说我的闲话,造我的谣言,说我只知道到处骗客人的洋钱,还说什么一个客人就骗了上万洋钱。谁知道这些话被我欠帐的店家、借债的债主听到了,大家都一起跑到我这里来,收帐的收帐,要债的要债,都问我要洋钱。西门大官人,你替我想一下,我做他做了半截他就跑了,我现在哪里有啥洋钱,不还又不行,我在这个短命堂子里的名声面子都丢干净了,逼得我都想一死了之了。还好这事还没有弄僵,我就想起来张大官人实在不好,要不是他放我的谣言,我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样子。今天实在没法子了,才跑到张大官人这里来,想问他借点洋钱开销开销,等我做了客人,收帐下来,就会还他,这也不算敲他什么竹杠。谁知他洋钱一分不借,拿我骂了一通也就算了,还要动手打我,推的我摔了一跤筋斗。西门大官人,你想想看,这世上,这海城里,哪有这样的道理?请你西门大官人替我评评理,我这横竖没有其他的念头了,今天定要他给句话来,随便他要去哪里,我都陪他了。”

口中说着,一面笑微微的向夏郎连丢几个眼风,又用金莲在桌子底下,勾住夏郎,那两只眼睛水汪汪的,把夏郎浑身上下盯住呆看,恨不得要立刻扑在夏郎怀中。玉卿初时见夏郎进来坐定,刚刚开口,白书玉便是满面含春,撇去了先时凶狠面容,平添出一副温柔体态,玉卿心中暗想:夏郎果然名不虚传,怎么他才开口,白书玉便不似先前那般形状,出奇的柔顺起来?后来听白书玉向夏郎一番说话,句句说他不是,甚是气忿,待要开口辩白几句,却见夏郎对他连连摇手,玉卿只得默默无言。好个白书玉,把一番话说得来婉转非常,遮掩得自己并没一些不是,夏郎暗暗点头称赞,到了紧要之处,也还飞他几个眼风。书玉觉得夏郎今日情态温存,绝不是前日在止园那一副爱理不理的面孔,更是十分满意,那两旁面颊之上,早泛出点点桃花,隐隐的眉目之间,大显荡意。夏郎听她说完了一席话,心中想道:我要驳倒他,叫她无言可答,有何难处?但是书玉本是泼赖非常,玉卿又是十分无用,我一个旁人怎好管他闲事?不要弄得她恼羞成怒,依旧不讲情理起来,于自家面子岂不有碍?只是又有一件难处,书玉本来有心于我,前天在止园极意迁就,吊我的膀子,我却嫌她面貌不好,没有理会于她。如今自家要替玉卿调处劝解这件事情,不用说,拿得稳书玉是一说一听的。既要曲意替他和解,自家却就免不得要领书玉的盛情。看着书玉那雄赳赳的神情,着实有些退避三舍,不觉的就为难起来。忽然眉头一皱,想出一条“移花接木”的计策,心中大喜道:“有了,有了!只消如此这般,这事便有二十四分拿手,不怕她白书玉再要装腔作势。”

正待开口,只听得玉卿接口道:“夏郎兄,你不要听她的话说,我并没有在外边放她什么谣言,这是她一厢情愿的主意,你须要替我分解分解才好。”

书玉在旁冷笑,接口正要驳他,也见夏郎朝她摇头示意,书玉便不开口。夏郎向玉卿微笑道:“你有也罢,没有也罢,总之,书玉无缘无故不见得会来找你的晦气。你们这班曲辫子的大官人老爷,专喜对着别人说你自己的阔劲,如何如何有钱,如何如何大方,搞得乌烟瘴气,闹得一塌糊涂。在你们的心上,以为不如此就装不出自家的场面。那晓得嫖场的诀窍,世路的人情,这样子非但装不来自家的场面,还出了个只知道吹牛逼说大话的名头,从此别人看你不起,就如自己贴了招子,出卖曲辫子的招牌一般。书玉的说话固然不可全信,未免也有些过甚之谈,然而想情度理起来,你也不要推得干干净净。大约在人前说几句大话,说在书玉面上用了多少银钱,想去哄动人家来巴结你,也是有的。我从来未曾开口,早已洞察情形,你若再要在我面前遮掩支吾,不肯说出实话,那你就怪我不得,不管你们的帐了。”

玉卿被他说着了真病,面上红了一阵,闭口无言。白书玉更是对夏朗喜欢得五体投地。夏郎却向书玉道:“你的意思我都晓得,自然总有个调停。你且到我的房间去略坐片时,你有什么说话,我再同你商量可好?”

书玉巴不得夏郎说这一声,大喜应允,又向夏郎道:“西门大官人说话,句句都说到我的心头里了。”

回头将手指着玉卿道:“你只知道乱说闲话,若有半点西门大官人的样子,我也不至于今天这样对你。”

说着又斜盼着夏郎一笑,以目送情。玉卿看见,岂有不知?虽也不免有些醋意,但是看着夏郎样样较胜一筹,自己哪里比他得上?况且又要夏郎替他调处,自然只好由他,只在腹中暗暗的叹着冷气。夏郎随手立起来,向玉卿说道:“我去去就来回你的话,你可不要出去。”

玉卿连连答应。书玉也不理玉卿,同了娘姨跟在夏郎后面就走。玉卿虽然心中不乐,也无可如何,只自家悔恨当初不该做她,如今弄得这般无趣。只说书玉跟着夏郎一路走上楼来,心中暗喜。只说夏郎将她引到自己房间,必定有什么心腹的说话,却不晓得夏郎另有一番意思。夏郎在南红里同了穆连城回来,因为他与张玉卿素不相识,便叫他在自己房中宽坐等候。连城正是等得不耐烦,反背着手在房中踱来踱去,忽见夏郎进来,背后还同着一个倌人,忙笑道:“你在那里有什么正经?去了半天,把我丢在这里,好不心焦。”

书玉跟着夏郎走进房间,见房内还有一个客人,心中觉得不甚自然。及至举目看时,那知不看犹可,一看又吃了一惊。只见连城容华俊雅,骨格风流,粉面朱唇,细腰窄背,同夏郎立在一处,真是一对璧人,不分上下。但连城是一团的妩媚非常,夏郎是一派的英风流露,若要两人相并,还觉得夏郎胜些。书玉心中暗想:怎么相貌好的都聚在一处?为什么我在海城见了无数客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们的呢?看看夏郎,又看看连城,把个书玉竟看呆了。直到夏郎招呼她坐下,方才觉得,未免不好意思,随便在窗口一张椅子上坐下了。夏郎却不向书玉说话,叫过连城来悄悄附耳说了几句。连城微笑,回头把书玉细细地上下打量一番,朝书玉微微一笑,又向夏郎摇头。夏郎顿然不悦道:“你不答应么?”

连城点一点头。夏郎便道:“你不听我的安排,回来你有什么事情,可不必再来找我。”

连城忙陪笑道:“你不要着急,我倒不是不答应,倒是怕你要吃……”连城说了半句又不说了,朝着书玉格格的笑。夏郎道:“吃什么?说下去,你说出不好的话来,可不要怪我粗鲁。”

连城听了,连忙将头缩了一缩,舌头伸了一伸,说道:“罢罢,我不说了。谁不知你是个拳棒名家,我这几根鸡肋,那里当得起你的尊拳?”

夏郎也一笑,便剪住了话头。此时白书玉坐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他们两个,听得夏郎与连城互相问答,又看着他笑,心中早已十分明白。若在别人,说了这几句说话,书玉早已就板起面孔来,无奈书玉看着夏郎同连城两人,一个是玉树临风,一个是琼枝照月,恨不得取一碗清水过来,把这两个傅粉郎君一齐吞下肚去,爱还爱不过来,巴不得他们与她说笑。看白书玉这一时的光景,就是叫她无论如何,她也断无不肯。当下夏郎携着连城的手,向书玉道:“这是我的把弟穆连城,待我替你们做个媒人。”

书玉低鬟一笑,不觉面上生红,把夏郎斜睃了一眼。夏郎对连城道:“你今夜就在她那里请一台酒可好?”

连城道:“摆酒不难,只是时候已经不早,哪里还请得着什么客人?况且我初到海城,也没人认得。”

夏郎大笑道:“你这说话越说越呆,真真是个饭桶,叫你请客,无非开个堂簿的意思,以后便可往来,难道叫你认真请客么?”

连城恍然,也自好笑。书玉眉开眼笑的道:“穆大官人要吃酒吗,我先回去预备起来等你可好?”

夏郎道:“你先回去也好,但是玉卿的事情,你究竟是怎么一个主意,你不妨同我说明,可好看我的薄面,将就了结了吧。”

书玉道:“我也不是一定要他怎样,实在是这心里有气不顺,所以存心要跟他拌拌嘴,打打嘴仗。既然西门大官人来说和,随便西门大官人安排,我都依了大官人你。”

夏郎大喜,笑道:“你既然愿意听我说话,也不必与他吵闹,料想你也不是稀罕他的银钱,只要他以后知道些轻重也就是了。现在总算我来替他讨个情,叫他拿出几百两银子,罚他个不该乱放谣言,他此后料也无颜再在你家走动,你道如何?”

书玉道:“西门大官人发话了,我还能不听吗?谢谢你了,要你西门大官人费心,实在难为情了。”

夏郎笑道:“这是我承你的情,看我得起,怎么你倒谢起我来?”

说着,便连忙去玉卿那里,替他说了情形,又道:“我的意思,替你做主了,你干干净净送她五百两银子,从此一刀两断,她也勉勉强强的答应了下来,你的意思怎样?”

玉卿听白书玉居然应允,心中虽是欢喜,却又舍不得五百两银子,扭扭捏捏的说道:“怎么竟要五百两银子?可好费夏郎的心,这数目上能不能少一些?”

夏郎不觉大怒道:“原来你这个人如此的不知好歹,怪不得白书玉要敲你的竹杠。照你这样说来,倒是我多事了。我也不管你们的闲事,我去回复她就是了。”

夏郎说这几句话时声色俱厉。玉卿见夏郎发怒,已是吓慌,知道自己失言,十分懊悔。又见夏郎拂衣要走,更加着急,连忙拦住夏郎,连连作揖,赔了许多不是,夏郎方息了怒气。说定明日汇了银子,由夏郎经手付与书玉,又数落说了玉卿几句,便回自己房间里来。见连城与书玉二人谈得正是热闹,娘姨坐在一旁打盹。夏郎进来,笑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到书玉院中去罢!”

当下议定,夜深无处请客,单请夏郎一人。先打发书玉回去,二人随后慢慢的同到院中。书玉含笑相迎,房中台面已经摆好,夏郎等人一到,就起手巾入席。夏郎见并无外人,便令书玉同吃,书玉不肯。夏郎道:“我们二人不比别客,你难道还要拘着院中规矩么?”

书玉一想不错,果然坐了。席间,与夏郎谈些旧事,夏郎酒落欢肠,已觉微醉。这一席酒虽止有三人,却低酌浅斟,吃得甚是爽快。书玉虽觉有些美中不足,然而看着连城的面貌娇柔,丰姿倜傥,也甚是喜欢。夏郎饮到半酣,便要先走,被连城留住,悄悄谈了一会。夏郎道:“这样的好差使,为什么不去寻着别人,总只缠我一个,这是什么道理?”

连城陪笑央求,又朝夏郎作揖,夏郎勉强点一点头道:“也只好碰你的运气了。”

连城大喜。书玉在旁,也不知他们说的什么,又不好问他,夏郎便先回栈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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