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岁那年,本该念初二了,却因成绩不好,所以父亲写信给在邻县丁山区当老师的一个亲戚,请他帮忙将我转学到了他教书的那所乡下中学重读初一年级。那时交通条件远不如现在这样便利,如果是现在去晟县丁山中学读书,乘客车五六个小时就可以到达。而那时却要先走水路,早晨六点钟准时赶到码头上去乘客船,然后沿着乌江逆流而上,大约中午两点钟前后,才能到达晟县蝴蝶古镇。码头上早有几辆客车等候在那儿,船靠岸后,客人们立即争先恐后地下船去,冲向那些客车。虽然码头上有好多辆客车,但因为每辆客车开往地方不同,所以座位永远粥少僧多。抢到了座位的客人,脸上都带着既疲惫又兴奋的笑容,而没有抢到位子的客人,则一脸落寞,和其他那些相同命运的人紧紧挤挨着,默默忍受一路的颠簸之苦。从这个古镇到我要去的丁山中学,客车大约要行驶两个多小时。所以,天不亮就出发的我,到达丁山中学时,已快到吃晚饭时间了!丁山中学除了极少数学生是从晟县县城来的外,绝大多数都是农村的孩子。虽然我是县城里的孩子,但因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所以我无论气质还是穿作,都跟农村学生看上去并无分别。虽然这种窘境使我心里生出一种自卑感,但也正因为跟他们一样土气,所以才能很快融入其中。也许是因为换了生活环境,也许是因为大了一岁,自然懂事了一些,总之,我的学习成绩较过去有了明显的进步。以前在自己县城念书时,每次考试成绩都在班上敬陪末座,而现在却能挤进前十名以内了!学习成绩的提高,使我不但对功课产生了兴趣,而且人也变得活泼开朗了许多。加之我又有美术特长,所以我的性格虽然比较内向,但在班上的人缘还算不错。这所中学的学生,除了少数是走读生外,大多数是住校生。那个时代还没有双休日,每周只有星期天才可以休息一天,加之星期六学校不上晚自习,因此一到星期六下午,那些住家离学校不太远的住校生便大半会赶回家去。而那些住处离学校较远的,想要回家的话,就只能星期天大早就出发,因为绝大多数是采用步行方式,因此短的要一两个小时,长的则需要走两三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家。虽然很辛苦,但孩子们都很想家,所以宁愿忍受这点痛苦,尽管当天还得赶回学校上晚自习课,也要回家一趟!他们每次返校后,不但带来了下周甚至下下周的生活费以及一些换洗的衣服,而且不少同学还会带来一瓶自己家里做的渣海淑。只有我,因为来自另一个县城,路程太遥远,所以不能像同学们那样每周都能回家,而只能等到学校放暑假或者寒假时才能回家去。每次看见同学们离开学校后,我的心里都会倍感寂寞。虽然趁大家回家后,教室和寝室变得安静许多的机会,可以好好温习一下功课,但我也不会将难得的星期天全部用于学习,而会借助画画来打发寂寞的时间,让自己孤单的心灵也能拥有一种别样的快乐。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可能并不是真的爱好绘画。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我画的内容几乎都是我自己幻想的故事。从小学开始,我就是一个喜欢对人讲故事的人。而我的听众,则是我的弟弟和邻居家的那些年龄相近的孩子。现在因为身在异乡,加之随着年岁增大,一些儿时玩伴已经不再是我的听众了,所以我只好将心里的故事用绘画这种形式表现出来。说白了,我真正爱好的其实是编织故事,而不是绘画本身。也许正因为此,所以我虽然从小学开始,就表现出了一定的美术天赋,但到了中学后,我的画技跟小学时相比,几乎没有什么进步。不过,我在画技方面进步甚微的原因,除了与我个人有关外,也与那个时代有一定关系。现在的学生,各方面条件都比我们那时要优越许多。现在,家长如果发现自己的孩子有艺体方面的爱好或者特长,只要家里条件不算太差,都会花钱送子女去各种艺体班培训。甚至有不少学生,其实并无艺体方面的特长,也没有多少兴趣,仅仅因为功课有些差强人意,他们的家长也会不惜成本,以爱的名义,强迫自己的孩子进各种艺体班学习。而我们念初中那时,中国尚处于改革开放初期,大半家庭经济条件都不太好,而且几乎每个家庭都有几个孩子,因此负担较重,并没有多少余钱。加之那时社会上也没有人办艺体方面的培训班,因此像我这样的孩子,就算有一定的艺术天赋,也会因为没人栽培,而无法取得更大的进步。总之,我的绘画才能,对我今后的人生,并没有什么帮助,而只是充当了我打发寂寞时间,以及继续编织故事的工具。我不但绘画技法没有进步,而且我的绘画工具也很不专业——我的画笔就是我写字的圆珠笔或者钢笔。我的绘画方法也完全是出于本性和天赋。我只要想画,就会拿起圆珠笔或者钢笔,在空白的作业本背后随心所欲地作画,而不用打草稿。因此画的好坏,完全取决于天份和发挥。总之,那时的我,无论是绘画技法,还是绘画工具,都不正规。因此,当班上突然转来一个也爱画画的新生后,对我心理就产生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记得那是初一下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因为在报名时老师就已经通知了,今天要在操场举行开学典礼,因此我和同学们吃过早饭后,就一起去教室搬运自己的凳子。我们提着板凳,到了操场后,开学典礼还没开始,所以我们安好凳子,坐下来后,立即与周围的同学热聊起来。过不多会,开学典礼就正式开始了,虽然台子上面的校长已经开始讲话,但坐在下面的一些同学仍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忽然,坐在我旁边的同学左远低声对我说:“何杰,我们班上来了一个新同学,就是坐在前面的那个穿军装的男生,他是从县城里来的,听说他也很爱画画!”
我微微一惊,抬起头来向前看时,果然发现前面第三排坐着一个新同学。因为寒假刚刚结束,正是春暖乍寒的季节,所以不少同学仍穿着冬装,那个新同学便是一身冬天的打扮。只见他留着平头似的短发,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军大衣。虽然看不见其正面,但因为他正微微侧着脸,与旁边的闻强同学在交谈,因此我还是能看见他的小半侧脸。他的皮肤看上去很白净,甚至有点光洁,虽然无法看见五官,但不知什么原因,第一眼看见他时,我的心里就莫明地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我的个子在班上算最矮小瘦弱的那一类,而这个新同学虽然坐着,难于判断其身高,但从背影看上去,他至少是中等身材。更重要的是,他身上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用现在的标准来看,他其实就是一个花样美少年!而他那身草绿色的军大衣,更使他平添了一种说不出的优越感!在我们那个年代,战斗英雄不但是全社会学习的楷模,而且也是人们心中的偶像。因为崇拜英雄,崇拜偶像,所以当时很多学生,以及社会青年都会有意识地模仿那些军人偶像的样子,都想方设法地弄到一身绿色的军装。虽然不是真正的军装,但帽子上也有鲜艳的五角星,衣领上也有红色的领章。总之,那时学生穿军装的风气,既体现出社会对英雄的崇拜,也是一种追求时髦的心理。我当然心里也幻想过穿军装,但因为家里弟兄多,父母薪水又很微薄,所以不可能真正向父母提出这样的奢求。因此,看见这个跟我一样,也是来自县城的新生,不但穿了一身军装,而且还是一件军大衣时,我的心里自然会生出一种莫明的自卑感。他爱画哪类画呢?我心里正这样猜想,旁边的左远同学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立即回答了我的疑问:“何杰,我刚才听其他同学说,那个新来的同学名字叫喻川,他跟你一样,也是从县城来的,而且他也爱画画,听说他特别擅长画老虎!”
擅长画老虎?我心里微微一沉。虽然我从未接受过正规的美术培训,但因为家里有一些美术方面的书籍,所以我在美术方面的见识,自然要超过那些不爱画画的同学。我知道老虎是中国画里常表现的一种动物。这个新同学善画老虎,显然有一些中国画的基础了。不管他到底画得怎样,至少比我要正规些吧!我只会用圆珠笔或者钢笔,凭手熟胡乱作画而已!我不知道喻川对我有什么看法或者评价,反正我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这种感觉说是敌意未免有些夸张,应该说是有一种……莫明的排斥和妒忌吧?因为我分明感觉到他的存在,对我产生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可能是基于这个原因,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反正我们虽然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却并无交情。不但没有交情,甚至我们几乎从未说过话。我们虽然在同一个班级里学习和生活,却像两条平行线一样,没有交集。我们这种奇怪的“无视对方”的关系一直维持到初二的上学期才终于有所改变。而改变的原因,正是因为我们都爱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