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团圆饭吃得不欢而散,聚难散快。自觉格格不入的季非更是在散席的那一刻扭头便走,背影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融进夜色。他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不知道要往哪儿走,却往哪儿走都行。
“去哪儿?站住!”
季老爷子朝几米开外流星快步下阶的背影强硬一喊。
闻言季非脚步猛地一顿,他没有转身回应季老爷子,而是习惯性地去摸车钥匙,这是他想要逃跑的表现。
然而温热的卫衣兜中什么也没有,季非盯着空落落的手心蹙眉。
心想,我的车钥匙呢?
身前街流无限,天色灰暗,华灯一道接一道,又冷又暖的远光车灯色交错流淌,撞在一起又脏又亮,凌乱地打在季非挺拔匀称的身板上。
犹如疾光过处刹那,下一秒,脑子过电般恍然想起钥匙是落在闹幽园了,别说有没有车钥匙,他连车带猫一同落在闹幽园,即使钥匙在身也只是一把废金属。
莫名的躁郁,胸腔里的闷火也不知道往哪儿烧,这会儿连闯堂风也不管用。
季非懊恼长恨般深深吸了口气又轻笑呼出,颓然无力垂下抓空的左手,他像是丢了逃跑工具的罪犯,穷途末路认命地回首。心想着,这他妈算个什么事!参加了顿神经兮兮的团圆饭,被一群人观摩动物般打量来思量去,个个怀着鬼胎,连看着他长大的爷爷也是,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想不想。
见季非迟迟不回话,季万风动怒重复道:“我问你话呢!”
其实季非没有想法一定要去什么地方,他只是想飙车盘着公路一圈一圈绕,冷冷回道:“赶着回学校去晚自习啊,您刚才都大言不惭替我树立了一个光辉理想的目标了,我还不得加班加点努力着吗?那么大个集团,我这个继承人也不能白当,您说对吗?”
去他妈的晚自习,放假来着,哪门子的晚自习?!
但悔时晚矣,话已出口,木已成舟。
明明想要心平气和却越是控制不住情绪,张口闭口都带着一股□□味。他在逼问谁?!这算个什么劲?!当个继承人就这么难吗?他问自己。随之又不甘心想,难的不是继承人,而是被动的感觉,自由无处安放的时候就只有被人摆布的命,士可忍我不可忍。
季万风显然没预料到季非的反应,年迈的身躯在这番话语下微佝着肩,浑浊的眼珠里满是震惊,看着本该一贯从容淡然,连最汹涌的情绪都习惯性掩藏的季非竟然如困兽般,红着眼暴露出难得一见的情绪。
徐州鸣在一旁瞠目结舌半晌,平日里的和事佬在此刻也无能为力。
无声地深喘了口气,季非迅速又毫无痕迹地收起了失态的模样。
我这是怎么了?
怎么能失控呢?
街上流转的车灯一如既往,川流不息重复地打着,每一道都相似重叠,好像情绪逃跑前后毫无区别。所有人都在假装方才的片段没有发生过,季万风还是那个严厉的爷爷,季非还是那个恣意却乖巧的孩子。
足足过去了好几秒,季非费力地眨了眨眼,眼底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神采,准备开口说些什么。
但季万风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脸上日渐见深的皱纹都狠点心:“阿鸣,打包点吃的带着,送他回学校。高考冲刺阶段,就住学校,没点别的事就别回家了,季家人浪费不起这些路上来回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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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寂静,一路上高级车厢内静得连发动机运作的细微声响都显声可闻。
季非身形微靠着车门,一言不发的模样比平日里的脸色还冷了几分,尤为罕见。
似乎公务缠身,迅速处理完几通来电后,徐州鸣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这位小祖宗要是不快活,那位老祖宗也难伺候。聪明的人是不会再去碰当下人敏感的雷区与话题的,这时候就应该散发点人间温暖:“要不要徐叔在朗博附近安排个房子?住宿舍太吵,环境也没家里好。”
这是大实话,虽说季非从小到大也没提过什么特殊的生活要求,家里接触过的人都说季小少爷是最好伺候的了,可归根到底也是季家按照严格标准以娇生惯养模式的养法养出来的。没躺过硬板床,没吃过冷饭馊菜,没将就睡过超过一个人的房间,没缺过钱花,吃的糕点是手工现做,连带喝的矿泉水都是国外自然生态保护区进口货。要说生活需求,根本就没那个机会让他提出来。
季非也不是没打听过朗博的宿舍条件,虽作为是“贵”族学校,在集团利益的基础上应视“钱”为上,可偏偏赚钱同时时刻牢记青少年身心健康发育,促进学习交流,意识到人与人和谐相处沟通的重要性,学校就没有少于两个人的宿舍,破例单人间更是不可能。这让他老早就打消了住宿舍的想法,时不时往边爷那儿跑的习惯也因此养成。
季非收敛心神,淡淡地“唔”了一声,又想起什么似地眉宇皱了皱,提及:“徐叔,爷爷都下令让我住宿舍了,你还让我搬?”
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季万风气头上说的那句“就住学校”是假的。
徐州鸣专注打着方向盘,也没多想,顺着话就说:“不行,让你一个人和一帮小子住一起不放心啊......”
话音未落,季非倏然出声静静打断:“徐叔你知道了?”
“一帮小子......不放心.....”
季非再傻也听得透话里的意思,一般人怎么可能不放心?!同性宿舍再正常不过,哪来的不放心,除非徐州鸣是知道了。
被季非这么一问,温雅圆滑的徐州鸣也瞬间哑声,微张着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趁着车流不息,拐弯的关节,尬然转移了视线落在后视镜上,仓促温笑了会决定装傻充愣:“你说什么?徐叔知道什么?小非你说话怎么没头没尾的……”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徐叔,别装了,一点都不像。”季非摆摆手,语气轻松,丝毫没有被疯狂踹柜门的难堪。
所谓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徐州鸣余光瞄着季非的脸色,还算平和。那是一张不笑时极其清冷的脸,眉眼都是适中的淡漠,小鹿眼瞳黑白分明,少年稚气却怎么也压不住,每每流光溢彩从他的脸上划过流转时,可以浮现出冷艳一词。他心想,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像极了自己印象中的那个人。
既然当事人都风淡云轻,徐州鸣再佯装毫不知情就显得没意思了,他推了推金丝边的眼镜,温雅笑着反问:“真的?”
季非撇撇嘴说:“真的,一点都不像,你的演技还不如我。”
徐州鸣玩笑着故作可惜地摇了摇头:“唉,比不过你这小兔崽子。”
点到为止,两人都没有要往那个话题奔去的意思,不约而同选择用淡去的方式来结束话题。
顾虑不同,徐州鸣是怕说多了季非反感,季非是对和别人讨论自己的性取向没兴趣。
既然有顾忌,不让住,那就不住呗。
季非单手撑着车窗,从善如流,不带一丁点挣扎和反抗,说:“徐叔你要安排个房子就给我安排吧。”
徐州鸣的想法总是很贴心:“要不要给你单独请个阿姨?要是不喜欢,我把秋嫂调过来。”
“不用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季非拨了拨稍长了点的刘海,他不是不愿意别人照顾他,谁不想衣来张口饭来伸手?只是说好听的派个照顾起居的阿姨,说难听点就是安插个居家眼线,他才不要。更何况他能想到自己去那个房子的概率,几乎微乎其微,所谓要个房子住只是个障眼法,到时候还得天天往闹幽园跑。这事要是身边有个阿姨上报爷爷那儿,别说一声不吭让他上岗当继承人了,把他专机强制派送国外学习关禁闭都有可能。
为了以假乱真再真实可靠点,季非煞有其事补充道:“对了,上下学走路的时间最好控制在二十到三十分钟之内,”因为他要开车上下学,如果距离太近就没意思,这个时间长度刚刚好,“房子不要太大,要不然半夜上个厕所都要走个五分钟,走着走着都醒了。还有,拜托徐叔给我的窗帘都加厚,要是晚上有光我睡不着......””
徐州鸣听着季非事无巨细地交代,文雅精英的面孔浮现出欣慰的神情:“好,徐叔都记下了,你这个小祖宗,真的是长大了,会照顾自己了!”说完欲图伸手像从前季非还小时那样摸他的头。
然而才碰发梢,就被季非无情轻轻打掉。
“徐叔,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别总惦记着我的脑袋!”季非尽量保持平静,脊背却不由紧绷,尽管只有自己何其敏感,他的头一般人还真不让碰,尤其愈发长大愈发敏感。
那抹恐惧并没有随时间的更迭弱那么一星半点,倒是像毒植般越扎越深。
徐州鸣动作一顿,堪堪撤下手,他没想到季非还是一如既往地抗拒这个动作,无论是谁,都不允许摸头,这么多年了这孩子还没释怀吗?继而转念一想,也对啊,任是哪个孩子的脑袋被人为搞出一道要缝五针的疤都会种下或多或少的阴影。
“行!不惦记。”语气是一贯的柔和风派,徐州鸣从后座递去一瓶矿泉水给季非,听着导航优雅公式化“距离目的地还有三百米”的提示,抓紧把想说的话说了,“你也别和你爷爷犟着,让着他点儿,你要是有什么不痛快和我说。你爷爷最近这两年身体情况每况愈下,尤其是心脏……你还小的那会儿,他疼你得不得了,当然,长大了也是。你读幼儿园那会儿给你爷爷带,睡觉不老实,一个脚丫子过去就踹季董脸上,季董不也大发慈悲没打你吗?要换做季百琼那家伙,用季董的话就是屎都给你打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
本举矿泉水瓶试图靠着汲取那么一点水分来缓解身体僵硬的季非冷不防听到“屎都给你打出来”这种“豪言壮志”的话,硬生生毫无防备倒吸一口冷气,为了不让车厢内变得面目全非,只能忍着咽下醍醐灌顶已经涌到嗓子眼的水。
降下车窗,深吸几口气,迅速拾回了平静的自己,季非哭笑不得:“季百琼,他......知道要把他屎都打出来这件事吗?”
晚风习习见凉,黑幕笼罩下的放了假的校园显得异常静谧,没有了日夜不分,绵绵不休成排成幢的白炽灯作配,望去暗黑的天空都寂寞了许多。
季非抬眸瞄一眼屈指可数的零星散灯,其中就有一点浮动在自己熟悉的教室,觉得自己的孤独指数比天空稍微好点儿。
朗博的高级自动伸缩校门趁着中秋举国上下团圆看月之际,难得一见地紧闭。只有门尾尽头的保安传达室雷打不动闪着幽幽白光,一胖一瘦两位中年保安大哥坐镇传达室,各自左手一只五仁月饼,右手一只蛋黄莲蓉月饼,哼哧哼哧一口一个。
几十步大点儿的方寸之地一粗一细的声调带着点儿独有的口音糊糊叨叨在讨论些什么。
“我嗦你介个死肥猪!次次次,就知道次!屁大点儿地,看个门都看不住!辣个男滴要是进来,被领导知道,第一个炒你滴鱿鱼!第二个!就是我!”瘦子保安歪戴着统一尺寸发配的保安帽,瘦不拉几的棍子腿单只踩着小板凳,怨气比人高三尺。
“额艹了,他丫的说他是学生家长,死皮赖脸在额眼前晃荡!额能不让人进来问个清楚哒?!你个瘦猴腻害,你有本事别去蹲茅坑,让额一个伦看门啊!”胖子保安扯着鸦鸦粗嗓,粗红着脖颈与瘦子保安争论不休,气只进不出,肥肉愣是把统一发配的保安制服撑得东一块凸起,西一块凸起。
“我嗦你!就是猪!你看过介个学校辣个家里没有点钞票的?!穿成那副穷酸样,用你辣个猪脑袋花想一想都知道我都比他有钞票!他嗦是学生家长就是学生家长?他要是!我就是校长!”
“诶诶诶!瘦猴这就不对了撒,狗眼看人低!说不定人家没准就是了哩!”
“你!你嗦谁是狗呢......”
叮咚咚——
烦不胜烦。
机械清脆的门铃声生生截断瘦猴保安欲将连珠捣鼓出的话,瘦猴保安精光一现,给胖纸保安嘚瑟表现出一副“看我的厉害!”的模样,像是要逮住什么似的,猛一使劲开门,准备破口大骂:“你个穷......!!!”
借着传达室内灯白光从门中泄出的折影,等瘦猴保安登时看清那俊秀漠然的脸后,瞬时嘴像塞了一整颗鸡蛋般长成了o字型,震惊之余保持着旺盛的求生欲,没能再敢把穷鬼这两个词按在这位鼎鼎大名的季小爷身上。奶奶的,要是得罪了这位,别说鱿鱼了,章鱼都给炒了!
保安传达室的隔音效果说行也行,说不行也不行。
季非隔着这么一道门,一清二楚这一胖一瘦聊得正火热朝天,具体聊些什么却愣是听不出来,当然他也没那个习惯听别人聊天。
瘦猴保安一会打鸡血一瞬间有蔫吧的样子,显然让季非茫然了一会儿。
“辣个......介个......”瘦猴保安搓搓手,一时无措欲图解释些什么,“嘿嘿,我,我是骂死胖纸呢!辣个......你真是刻苦哈,节假日都要来学习!你看这大晚上的,进来吧进来吧......哎呀!不用学生证!是个校草这个学校辣个人不晓得哇!辣用得着登记嘞,不用,不用,让死胖纸登记就行!”
季非显然对这种过度的热情毫无招架还手之力,本欲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带学生证的理由都想好了,结果这一胖一瘦一人一句你哪用得着!勉强推搡着把季非好声好气送进了博朗校区内。
踱步往高中部,季非瞥过躺在地上自己的影子,敏感的神经牵引着他,猛地旋然一回头。
熟悉的一切只是镀上了天色的黑,挺拔的建筑不动,视线范围内只有勉强藏人的榕树树梢带叶夹风摆动,连偶尔路过讨食或谈恋爱的猫也没有。
他多想了?
明明什么人也没有,那刚刚那股莫名被人盯住的凉意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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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房子宽敞,亮堂得很,总计70平方米,准确满足了您房子不要过大的需求!名副其实的精英单身高级公寓,设备一应俱全,不管您是想唱k,搞烹饪,玩捉迷藏都可以满足!”
徐州鸣的助手老方眼巴巴地蹲在朗博校门口等季非下完自习,这会儿滔滔不绝向季非背诵自己准备了许久,在等待期间用度娘查询到的《卖房介绍一百条》。
然而这位小少爷貌似并不是很感兴趣......从进屋开始,也不转悠转悠参观一下新房,冷不丁坐在乳白色的单人沙发上,捧着法式茶杯,一口一口细细喝着温热的,白开水!
老方作为一个优秀出色的员工,年年领优秀奖,上了这么多年的班,做了那么多ppt,演讲稿,说过的主题项目没有千个也有百个!哪回领导们不是听得如痴如醉?!怎么到这小少爷这儿,就这么难搞?!不为所动?!我要挽尊!
在老方打算深吸一口气放大招时,只见季非轻扣下茶杯,动作起身往客厅的窗边缓缓走去。
可怜的老方,顶着一张方脸,眼珠盯着季非的脚步,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却再也上不来。
季非扶手撩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厚窗帘,白皙的指尖挑了挑多此一举的百叶窗,从漏出的缝隙里看到了隔着两条街可依旧显眼的闹幽园,错落在侧脸上的月光跟着心思转了转又匿到了云中,轻弹了下百叶窗叶片,说:“冒昧问一句,这......也是你的设计理念吗?”
最后,老方是被季非请出家门的。
凝着百叶窗缝隙间高级商务车最后一道车影如游鱼摆尾消失在大厦如林的黑夜中,季非轻喘了口气,眼底浮现了一丝疲倦,终于送走了。
老方耗费了他不少时间,好不容易停歇了一会儿的雨这会儿又开始刷拉拉下着,净亮的玻璃窗洇上了层层水汽。
墙壁上挂钟的时针分针完美重叠指向十二点钟方向,时候不早了,没准边爷那种养生派的老大爷已经睡了,看来今晚是接不回小猫崽了,隔着一条街的闹幽园看着他心痒痒。
窗外电闪雷鸣,厚窗帘都挡不住一瞬而过将卧室擦得雪亮的光,季非将脑袋埋进陌生气味的被套中,突然后悔了,应该把家里那张席梦思抬过来的。
后悔着后悔着,乌黑的眼睫慢慢闭合困顿粘在一起,在鼻翼两侧投下疲倦憔悴的阴影。
眼看着就要梦周公了,隔绝外界暴雨狂风的宁静无声的温暖卧室里陡然响起一阵来电抖动提示声。
季非在睡意朦胧中被振动声猛然震醒,侧卧睡的身形颤抖了一下,有种被推下悬崖的错觉。
“嗯......”恍惚间反应上来是自己那该死的手机,抬起睡得软绵绵的左手无力锤了两下床板,难耐发出了一声,“艹!”
厚重的帷帘将外界多余的光线隔绝得一干二净,留给他唯一可见的光线便是那手机屏幕上跳跃的荧光。
季非皱了一下眉头,火气隐约在眉间燃去,一股脑悉索爬起,长腿交叠换了个盘坐的姿势,竭力伸着胳膊一把抠住床尾的手机。
“是哪个不怕死的......”季非想着,刚想要去接通,动作却在凝眼清楚来电显示人的瞬间停格。
这是一串陌生却眼熟的电话号码,被挣扎拖起的脑子还未清明,可心底的声音告诉他,在哪里见过......
哪里呢......
零碎的片段一闪而过。
公共厕所,演出,那个陌生号码。